桃仙

第32章

從括蒼山回去的這天，青蓮罕見地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她在一片水汽氤氲的大澤之畔，入目之處星光搖曳，水色接天，無窮無盡。她雖是在夢中，卻下意識地暗自思忖：這一處好生眼熟，分明不曾到過，卻像是自小長在這兒一般，一花一石，一草一木都熟悉到不可思議。

她想動，卻無奈在夢中的身軀受限，只能按着所處的方位四下看。景色年年日日皆相同，便是夢裏，她也能感覺到無盡的孤獨，她的周圍似乎隔絕了生機，除了石頭還是石頭，最近的草木也在目力所及甚遠之處。偶爾有飛鳥越過頭頂，她想尋這些生靈說話，卻又發不出聲音來，只得眼睜睜看它們飛走，再在寂寞中等待下一個偶然路過的生靈。

天長日久，寂寞就成了習慣，可習慣就是用來打破的——突然有一天，一個人，一個一身玄衣的人來到了這裏。青蓮好奇地仰望他，他是那麽高大，眉眼冷峻，縱是不知人情滋味的青蓮都能感覺到他身上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

他來這裏做什麽呢？青蓮很想知道，可她無法問出口，只能在不起眼的低矮處默默看着這個男人，看他在雲水間伫立不動，一站就是一整天。

從天光乍破，到暮色向晚，他日日都來，日日都站在那塊大石頭上，眺望着星辰海的另一邊。

青蓮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白日的星辰海，除了藍天和碧水，什麽都看不見。日子久了，她又一次習慣了，只是這次的習慣裏，多了個總是身着玄色衣裳的人。

有時候，她也會想，要是自己和那塊大石頭換一換就好了，起碼可以靠近他，說不定還能嗅到他身上的氣味。不知道這個“人”的氣息，是否和風的味道、水的味道、星辰的味道有區別？

這段時間持續了很久，青蓮甚至以為就要這樣長長久久地下去了，可是又有一天，他再不是一個人孤身前來，他的臉上也再沒了從前那般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溫柔與喜悅，他那雙叫青蓮想看又不敢看的黑眼睛裏，閃着比整個星辰海的星子還要明亮的光。

那個女子太幸運，她總是依偎在他的懷裏，笑着和他說話，時不時用拳頭捶他，兩人随意交換的一個眼神也顯得那樣情意綿綿意味深長。

他們每天都來，每天都從不同的方向來。那個女子喜愛紅衣，被星辰海的風一吹，一身紅衣獵獵，鮮妍明媚，美不勝收。這萬萬年不變的單調景色，似乎也因為她的存在而鮮活了起來。

青蓮羨慕的情緒從那塊大石頭轉移到了這個女子身上。就是因為這個人的存在，所以他的臉上才有了笑意。青蓮每天都在想，若是她也變成這般模樣，是不是也能叫他露出這般溫柔喜悅的神色，也能依偎在他懷中，同他喁喁私語，共他耳鬓厮磨呢？

只是想歸想，她依然還是不能說話，不能移動，更別提變成人身了。所以她仍舊只能在不起眼的地方呆着，看着他們情意纏綿，一日比一日更加親密。

時間久了，每天看看兩人在一起的場景也成了她的習慣。她看着看着，便覺得這樣也挺好的，他們之間的幸福連她這個旁觀者都能感覺得到，似乎受到每日必觀幸福景象的影響，她覺得自己也幸福了許多。這樣的日子甚是圓滿，她很高興。

但是，老天似乎就是不太想看到青蓮心滿意足。

好景不長，那偶爾才出現的飛鳥才路過一次，玄衣男子又變成一個人了。

他站在那裏，從旭日初升，等到日暮西山，夜黑沉沉地壓下，他也不曾離開，直到第二日的朝陽高高挂起，那個女人都沒來。

青蓮第一次從他身上感覺到了煞氣，那是之前再孤單寂寞時都不曾出現過的，那煞氣席卷了整個星辰海，常年無波無瀾的星辰海也激打出了大大的浪花，海中的隕落星辰随着浪頭濺起，閃閃亮亮。她縮在另一塊大石頭下瑟瑟發抖，卻仍不死心地偷看，只看到他蕭瑟遠去的背影。

這之後就是很長時間的安靜。曾經有過歡聲笑語的體會，再重新恢複沉寂，于青蓮來說實在難以忍受。可她先前已有了那樣一段長久的寂寞時光，再次适應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他們再次出現，也是最後一次出現，其實時隔不太久，可青蓮卻覺得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麽長。

她親眼看到玄衣男子抱着那眼熟的紅色身影，在他常站的大石頭上站了很久，最後一次看到星辰海的夜幕降臨，萬千星辰落如雨。

他在這漫天星辰的背景下溫柔地對懷中人說了一句什麽，縱身躍入星辰海。

她一路親眼見證的唯一一段愛情，就這麽消失在了天地之間，只在星辰海上激起了一朵不大不小的水花，留在她的記憶中。

她不知道世間男女都是如何相識相知相遇，最後又是怎樣的結局，只是當她看到那朵水花落回星辰海面，最終恢複成一片寂靜時，那種心如刀絞的滋味，叫她此生都不敢忘。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許多年過去了，她也能開口叫住過路的飛鳥了，三不五時也能瞧見幾個來星辰海賞景的人了，日子似乎也不算太寂寞。

有一日天空陰雲密布，天邊隐隐傳來可怕的雷聲，雲間有電光閃爍，她突然就覺得自己似乎要有什麽大變化了，正待安然接受這種變化，眼前金光萬丈，一朵祥雲停在她頭上。

她聽見那人說——

“即将化形的十二品青蓮？竟是一直無人發現？實在難得，難得啊！只是，這雷劫似乎有些不對勁，倒像是心魔的征兆了……也罷，遇見便是緣分，本座便助你一臂之力！”

至此忘卻前塵舊事。

清醒後，她有些不知身在何處之感。待看清卧房內熟悉的裝飾，想起夢中那一幕幕，突然就淚如雨下了。

她招出水鏡，細細摩挲這張熟悉又陌生的清麗容顏，想笑，卻擋不住眼淚滑落。

原來即便忘卻前塵，她也依然沒忘心內最初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