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謝芙被他的目光看得一怔, 很乖地改了稱呼,“阿辭。”
祁硯之這才收回視線,“怎麽過來了。”
“我……我想來看看你, ”謝芙猶豫片刻,輕聲道,“我會打擾到你處理政事嗎?”
“不會。”祁硯之道。
他将手中的文書丢到了一邊,淡淡睨着她。
謝芙看明白了,過去伏在他膝上, “阿辭, ”
祁硯之低嗯了聲。
興許是有些疲憊,他神色冷淡, 面上沒什麽表情,垂眼撫過她的烏黑發絲, 動作很輕,宛如把玩一件愛不釋手的寶物。
謝芙道:“崇禾的六皇子要來了嗎?”
祁硯之撫着她發絲的手一頓。
謝芙裝作未察覺的模樣, 睫羽低垂着, 側頭看着他衣裳上的描金龍紋, 繼續道:“今日绫畫來重玉宮了,她說崇禾的六皇子這兩日便會到京城。”
“若是那六皇子要求娶绫畫, 你會答應嗎?”
說到這裏,她擡起頭, 看向身前的男人。
祁硯之并未表态,只道:“你不想讓她去?”
“嗯。”謝芙沉默片刻,“孤身一人遠去他國,真的很痛苦, 很難過。”
不知道想起了什麽, 她睫羽輕顫了顫, 即将出口的話轉彎,只慢慢說了句:“阿辭,你明白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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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硯之看着近在身前,眉眼間猶帶憐惜的女子,鳳眸微微眯起,盯住了她。
謝芙卻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低沉下去,呼吸微不可察地重了。
她站起身,不再像方才一樣仰視他。
旋即,她學着他曾經的模樣,微微傾下身,用一種極溫軟的語氣,道:“阿辭,你受過的苦,我都知道。你不會願意讓你的妹妹也像你當年一樣,孤身離去他國,對嗎?”
這一剎那,那些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往事,攜着千鈞風勢呼嘯而來,又似終年料峭積雪于山巅崩塌,将那些記憶撕扯出來,鮮血淋漓地展現于眼前——
晏歷五十二年,北晏皇宮遣送質子離京,前往齊寧。
離開北晏之前,那個少年甚至沒有一個皇子的正式名號。
他只有一個名字,叫阿辭。
他的母親只是一個卑微入泥的浣衣局宮女,生得一副貌美姿色,偶然得見天顏,皇帝對其一見傾心,一朝臨幸之後,卻再無過問,任憑其自生自滅。
他的母親忍着所有人的嘲諷辱罵,和雜碎太監的觊觎戲弄,盡力生下孩子,在深宮中茍活了五年。孩子和她長得很像,雖還未張開,是個男孩子,眉眼卻好看得動人心魄。
然而這種境地,過分的美貌不僅不是好事,還會帶來極大的危險。在一次足以令人絕望的事情之後,他的母親終于不堪重負,精神失常,在一個雪夜割腕自盡。
那時正值寒冬,茫茫雪地被大片大片的鮮血染得鮮豔。
而那惶惶奔來尋找的孩子,尚且只有五歲。
浣衣局宮女的死引起了不小的動靜,他終于被帶離浣衣局,成了北晏的皇子。可皇帝膝下兒女衆多,後宮妃子地位尊貴,又怎會有人在意一個卑賤宮女所生的孩子?
他在無人理會的皇宮一角艱難生活了三年。
三年後,齊寧虎視眈眈,似要對北晏發兵,北晏皇帝為不開戰,聲稱為保兩國邦交,将會送質子前往齊寧。
不出意料的,他被送了過去。
齊寧比北晏更可怕。
若說北晏皇帝、他的父親只是懦弱無能,那時的齊寧皇帝謝塬便是昏庸無道,秉性殘忍。
謝塬知道他在北晏只是個不受寵的皇子,因此壓根沒有把他放在心上,甚至在他到來的宴會上毫不留情地當衆羞辱他。
一個不受重視的質子,在敵國會遭遇什麽,可想而知。
他的處境比在北晏時更為艱難,若說曾經在北晏只是無人問津,獨自茍活,那麽來到齊寧,便到了人人唾棄,看了都要踩上幾腳的地步。
擁有比女子還甚的精致容貌,對他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他被鞭笞,被毆打,同時也遭到無數太監、侍衛的觊觎。皇宮孤寂,宮人本就愛尋樂子,現下遇上一個生得這般美貌,又可欺淩的質子,于是更加肆無忌憚,任意折辱。
為求自保,他一聲不吭,硬生生忍了下來。為了減少仇視,他刻意将臉塗黑,将自己弄得灰撲撲,髒兮兮的模樣。
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沒能逃過大太監的觊觎。
那一次,他被逼退到陰暗的角落中,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時,竟有一道身影自草叢中走出來,擋在了他面前。
是個年紀比他還要小的女孩子。
個頭還不到他的肩膀。
穿着不算豔麗的衣衫,紮着發髻,模樣清麗可愛。
意圖不軌的大太監當即一愣,顫巍巍跪了下來,“奴才、奴才參見公主。”
他聽見,那個女孩子擋在他面前,對大太監稚聲稚氣地說:“孫公公,琳妃娘娘正四處找你呢。”
大太監自然知道是假的,躊躇半晌,細小的眼睛眯縫着,不肯退步,“這……”
見大太監不走,女孩子雙手撐腰,有些惱了,“怎麽,孫公公,你連本公主的話都不聽嗎?”
大太監面露為難,“可奴才這要教訓這個小畜生,可否……”
“不用了,以後他若有犯錯,本公主替你教訓就是,你快點去。”女孩子絲毫不讓步。
大太監臉色陰沉,但礙于女孩子身為公主的權勢,暗中氣得咬碎一口牙,最後看了那道瘦弱的身影一眼,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等到四周再無他人,安全下來之後,女孩子終于轉過身,看向了他。眉眼清麗,一雙圓圓的杏眼澄澈。
她睜大了眼睛,蹙眉瞧他半晌,随後走近過來,小手忐忑地揪了揪衣擺,輕輕伸手,想要觸碰他。
“你怎麽這麽瘦啊,你身上好多血……疼嗎?”
所有人假借關心,靠近他時,都是一樣的嘴臉。
他心中譏諷,狠狠揮手打開那雙白皙柔軟的小手,如同滿身尖刺的刺猬,低吼道:“滾開!”
……
回憶戛然而止。
滿室燭火跳動地映入眼簾,雕花描金香爐燃着袅袅龍涎香,荼白衣裳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
她目光現出無措,望着他道:“阿辭?”
祁硯之竟發現自己久久陷于回憶之中,她适才叫了他許多次,他都沒有反應。
謝芙有些忐忑,“阿辭,你沒事吧……”
“嗯。”他低應了聲。
見他應了,謝芙微不可察地緩了口氣,這才安心下來。
方才祁硯之的神情陰戾得可怕,她幾乎看出了一身冷汗,以為自己哪句話說錯,惹他生氣了。
見祁硯之眉眼間依稀現出些倦色,謝芙思襯片刻,軟聲勸道:“阿辭,你太累了,去休息一下吧。”
祁硯之沒有立刻應答。
議事殿的內殿設有寝殿,與尋常寝宮規制相同,為的是處理政事時方便休息。
他聲音沉靜,道:“徐屏。”
聞言,徐屏立即推門進來,攏着衣袖上來道:“奴才在。”
“讓人準備沐浴。”
謝芙心中一動。
她微抿了抿唇,坐在軟榻上,沒有說話。
下去做事的幾個小太監動作很快,不久後便回來恭敬回禀,“王上,熱水備好了。”
見祁硯之要進內殿,謝芙不自覺攥住衣襟,輕聲道:“那我在這裏等你。”
“嗯。”
祁硯之漫不經心地應了聲,起身徑直走進了內殿,颀長身影轉過屏風,消失不見了。
這裏只留下她,除了議事殿內幾個角落中站着的小太監,安安靜靜。
謝芙只覺得心跳逐漸快了。
她攥了攥手心,四下環顧一圈,站了起來。
坐榻旁邊,是形如小閣樓般的櫃子,一些隔層擺放着精致的玉器銀器,一些則是上了鎖的暗格抽屜。
四周靜谧無聲,小太監都站在議事殿較外的地方,她身處裏間,這一片是他們視野的盲區,隔着影影綽綽的隔窗,無人看得清她的動作。
隐隐約約,耳邊聽到內殿輕微的水聲。
謝芙輕吸了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杏眸微冷。
她的時間不多了。
議事殿內雖然大,但祁硯之經常在這個隔間處理政事,而這個隔間,只有這個櫃子可以儲放物品,兵防圖應确是放置在這櫃子中。
她在琳琅各異的隔層中看過,排除了些無關緊要,不可能放置重要物品的隔層。
最後,她動作一頓,視線停在其中一間上了鎖的暗格中。
那暗格外的鎖十分小巧,與旁的鎖格格不入,精致異常。
她輕輕走過去,蹲下身,白皙指尖拾起那把鎖,轉動着看了片刻。
恰在此時,空氣中那隐隐約約傳來的流水聲。
忽然消失了。
作者有話說:
加個更,下午和晚上照常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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