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句話尾音方落,身前素淨綽約的人兒便僵住了。
祁硯之是什麽意思,她不可能聽不明白。
謝芙別開頭,竭力控制住語氣中的忐忑,輕聲道:“臣妾今日身體不适,怕是不能伺候王上。”
說完這話,她心中忽然掠過一瞬茫然,她謝芙從未向何人低過頭,可如今竟也能伏低做小,委曲求全說出這些話來?這是她麽?
祁硯之頓了頓,狹長鳳眸微眯,明顯不信她的話,“身體不适?”
“……是。”
迎上他的目光,謝芙抿唇,勉力道。
祁硯之沒再說什麽。
他撩起她頰邊發絲,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道:“阿芙答應的事情,如今随口搪塞,是不想允諾了麽?”
謝芙搖頭,掀起眼簾看他:“王上不信?”
她面色白了幾分,隐約有些站不住,祁硯之見她氣色确實不對,略皺了皺眉,視線往下。
——忽見女子素白寝衣緩緩被鮮紅洇濕,染紅了一大片,血跡與寝衣的對比極為強烈,便如同雪白的宣紙上暈染了大片紅墨色。
祁硯之神色罕見的一頓,眼眸深深沉下。
他原是不信她的托詞,可如今事實擺在這裏,他又怎麽可能強迫她?
只是,她來個月事,竟嚴重成這副模樣?
祁硯之眉頭擰起,正要叫人來,衣袖卻被一只手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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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循着看過去,只見謝芙緊緊抓着他的衣袖,清透眼眸自下而上看着他,懇求道:“臣妾休息一下便好,無需叫太醫。”
失血過多讓她有些頭暈,聲音氣若游絲,不似作假。
興許是她楚楚可憐的模樣打動了他,祁硯之沒再堅持叫太醫。
只是,看着她虛弱的模樣,他冷笑一聲,意味深長地譏諷道:“你倒是比孤金貴,方才怎麽不見你這般?”
适才他剛進來時,她毫無異常,現下倒是撐不住了。
聞言,謝芙不語,扶着梳妝臺,咬唇沉默。
女子身影在燭火映照下顯得異常纖瘦,她垂着眼睫,掩去了眼裏的神色。但側臉依舊是清冷的。
祁硯之走上前,不容置喙地将她一把攔腰抱起,随後走到床榻邊放下,冷聲道:“都給孤滾進來!”
這話含着怒氣,聲線冷冽,話音落下不過片刻,徐屏便連忙帶着紙鳶和蕊雲進來查看情況。
蕊雲沉不住氣,看見床榻上謝芙虛弱的模樣,登時吓了一大跳,驚慌地說:“美人這是怎麽了,方才不還是好好的嗎!”
紙鳶上前查看了下情況,念及謝芙需要寬衣處理傷口,轉而婉言勸王上暫時離開。
祁硯之聞言,眉宇積了不悅神色,陰雲密布。
恰在此時,殿外跑進一個小太監,對守在後頭的徐屏小聲說了些什麽,徐屏示意小太監下去,随即上前征詢祁硯之的意思:“王上,昭儀娘娘身體不适,病中仍念着您的名字,王上是否要過去看看?”
宮中的昭儀娘娘只有一個人,是趙晚媛趙昭儀。
聽了這話,謝芙卻沒有半點反應,安靜地靠在床頭軟枕上,望着床簾上被風吹得微微擺動的長穗,露出的半張側臉小巧。
祁硯之目光冷漠地看了謝芙片刻,心中忽有無名火起。
随即大步甩袖離開,轉身走出了內殿。
轉眼間,那道颀長身影已然消失在屏風後。
徐屏瞅了眼自家王上離去的背影,捏着嗓子,揚聲道:“擺駕柔福宮——”
王上離開,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地跟随而去,喧嚣的動靜很快就逐漸遠離了重玉宮。
謝芙面上不顯,卻悄悄聽着動靜,直到那些聲音徹底消失後,她便如同繃緊的弓弦松懈下來,這才放松靠在軟枕上,整個人失去力氣。
她終是……賭贏了。
注意力逐漸回歸,腿上傷口的疼痛便清晰起來,謝芙藏在衣袖中的玉簪再也握不住,自衣袖中滑落到床榻上。
紙鳶看見了那根玉簪,詫異地看向她:“美人……”明白了什麽,半晌,嘆息一聲道:“美人這又是何必?王上那般寵愛,定不會虧待您的。”
說完,紙鳶支使着蕊雲幾人,準備上前為她處理傷口,待看見那可怖的傷痕,忽然倒吸一口冷氣:“美人下手怎的這樣重!”
女子皆愛美,身體發膚更是如視珍寶,斷斷沒有女子會如此輕易地傷害自己,若是留下了疤痕可如何是好?紙鳶吓了一大跳,心中着急,趕緊讓蕊雲去找傷藥。
蕊雲幾個宮婢忙得團團轉,打熱水找傷藥,一時間殿中都忙碌起來。
只是那受傷的人毫無反應。
謝芙唇邊扯起一抹譏嘲笑意。
寵愛?
祁硯之這不過是故意留着她,方便時時折磨罷了。她知道他不堪屈辱的過往,這世間再找不出第二個人與她一樣的了,他對她的特殊也只是粉飾在外的金屋,華而不實。
不願再想這些,謝芙轉移了視線,想到了小謝葵,眼中變得溫柔些許:“阿葵怎麽樣了?”
“美人不用擔心,阿葵好着呢。”紙鳶一邊為她處理傷口,怕她疼痛,一邊安撫地說,“王上寵愛美人,美人也勿再如此冷待王上了,說不定哪日王上高興,便準許阿葵過來與您一道居住了。”
紙鳶說完,擰幹了幹淨的帕子,轉身要為床榻上的女子清理傷口,只是女子垂着眼簾,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知道有沒有将她的話聽進去。
聽了紙鳶适才的話,謝芙輕抿唇瓣,低垂的眸光漸漸複雜起來。
是了。
她們如今身陷北晏皇宮,這裏危機四伏,稍不小心便會丢掉性命。
阿葵還這樣小,尚且不能保護自己,她要将阿葵送出宮去,好生安置下來,讓她做個尋常姑娘,平平安安地長大。
至于她和祁硯之二人之間的恩怨——
謝芙頓了頓,傷口的疼痛驟然傳來,打斷了漸遠的思緒。
她阖上眼眸。
至于她和祁硯之二人之間的恩怨……他們慢慢來算。
***
祁硯之兩日沒再過來。
今日是個天氣晴朗的好日子。
謝芙很早便起了身,她睡不着,夜裏翻來覆去總是睡不安穩。自齊寧一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安眠過了。
紙鳶捧着一簇新鮮的花進來,替換了琉璃瓶中昨日的舊花,見到謝芙站在窗邊凝望遠處,不由笑道:“美人,今日天氣好,奴婢陪您去外面走走吧,想來美人初來北晏,皇宮中許多地方都沒有去過呢。”
謝芙回神,出乎意料地小聲嗯了聲,随即轉身慢慢走出了內殿。
紙鳶原只是随口一問,可見向來不愛走動的美人今日想出去走走,心下頓覺欣喜,連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跟了上去。
出了重玉宮,眼前的景象便明朗起來。
皇宮金碧輝煌,高聳的殿宇一直往天邊延伸,流金屋檐,朱紅宮牆,在晴朗的日頭照射下顯得雍容華貴。
現下不過八月,夏日的暑熱還未過去。
紙鳶跟在謝芙身後,為她打傘遮陽。
謝芙不愛人多熱鬧的地方,特地挑了人跡稀少的宮道走。
禦花園小徑邊,她慢慢走着,垂眸凝睇着夏日花景。
北晏與齊寧地理位置不同,山水也不同,齊寧地處江南地界,花草皆是盛開得燦爛,葳蕤奪目,北晏的花草卻有一番青直傲立的味道。
正走着,迎面卻碰上另一行人。
紙鳶看見來人,福身見禮:“見過趙昭儀。”
趙昭儀?是那位趙晚媛麽?謝芙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那日大太監徐屏回禀祁硯之,說身體不适的那個妃子便是她。
謝芙循聲擡眸看去,便瞧見花圃邊站着一個身穿青蓮衣裙,容貌美豔妝容精致的女子。
趙晚媛手上打着扇子,打量着她,不緊不慢地笑道:“喲,這不是新進宮的謝美人麽,怪不得王上喜歡,人如位份所言,果然是個沉魚落雁的美人。”
謝芙不想與他人客套,她位份低趙晚媛幾級,低頭行了禮數,想要告退離開。
誰知趙晚媛竟不放她走,攔住她的去路:“怎麽,謝美人不過剛剛進宮便如此心高氣傲,見了本昭儀一句話不說就要離去?”
謝芙擡眸,“昭儀娘娘想讓臣妾說什麽?”
趙晚媛哼笑一聲,對她的不解嗤之以鼻:“果然是蠻夷之地出來的女子,當真沒禮數。不過空有一副皮囊罷了,王上就算再寵愛你又如何?”
謝芙聽出來了。
後宮妃嫔希冀帝王的寵愛恩賜,于是對其他一切妃子都抱有敵意,若出現了另外可能比自己得寵的妃子,便恨不得取之而後快,這位趙昭儀是如此。
謝芙不知道該說什麽,只道:“娘娘想多了,臣妾并不得王上寵愛。”
原本是息事寧人的一句話,可誰知剛說完,趙晚媛卻瞬間拉下了臉色,一雙眼眸滿是怒火。
不得寵愛?!要知道當她聽說王上把那座精心打造的重玉宮賞賜給了這個女人之後,她就沒有一天安心過!那可是重玉宮,是王上花費了數年才打造出來的宮殿,就這樣給了她,她也不過是個小小的美人罷了!可如今這個女人居然還在她面前擺出一副不屑争寵的模樣,這不是明擺着打她的臉嗎?
“你……”念及此,熊熊燃燒的妒火頓時上湧,趙晚媛怒從中來,上前一步就要掌掴她。
恰在此時,從另一側飄來一句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趙晚媛,你又發什麽瘋呢?”
這聲音是個女子,聲線妩媚,帶着似笑非笑的語氣。
謝芙側頭看去,便見一道嫣紅身影在宮婢的攙扶下袅袅婷婷地走過來,那女子眉眼妖嬈,發髻上一只百蝶步搖輕輕搖晃,耳上懸挂一對玉蘭耳珰,打扮倒是與趙晚媛不相上下。
紙鳶在她耳畔悄聲說:“主子,這是姜妃娘娘。”
趙晚媛一聽這聲音便知道是誰,美目圓睜,氣不打一處來,語氣不善道:“姜妃娘娘,您來做什麽?”
姜幼瀾輕撫長串耳珰,慢悠悠地說:“宮中這麽大,本宮難道不能來麽?”
頓了頓,她看向站在旁邊的謝芙,目光上下掃視她幾眼,扯起一邊唇角,說道:“你就是他們口中的謝芙?确實是個美人。”
言罷,姜幼瀾又重新看向趙晚媛,笑顏妩媚,“趙昭儀,與其找得寵妃子的麻煩,還是多琢磨琢磨怎麽讓王上留宿你宮中吧,前幾日裝病将王上哄去,可到了最後,還不是留不住王上?”
趙晚媛一張臉鐵青:“你!”
“怎麽,我說的不是事實?”姜幼瀾道。
趙晚媛氣得美目圓睜,幾次想上前理論,她身邊宮婢見狀連忙拽住她衣袖,小聲說了幾句什麽。趙晚媛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咬牙忍了。
但她也不願意再在這兒待下去,瞪了謝芙和姜幼瀾一眼,便怒氣沖沖地甩袖離開了。
這裏只剩下謝芙和姜幼瀾。
謝芙輕聲道:“多謝姜妃娘娘。”若不是她解圍,趙晚媛不會這樣善罷甘休。
姜幼瀾收斂了面上笑意,理了理自己衣袖上的褶皺,神色疏離:“別謝本宮。本宮不是特意幫你,只是看趙晚媛不順眼罷了。”
頓了頓,姜幼瀾又掀起眼皮看向她,意味深長地說:“看你像個聰明人,既然如此,那你也該知道,大家同是後宮女子,沒人能比誰幸運到哪兒去。”
這話似乎蘊含了深意,謝芙擡起眼眸,對上姜幼瀾的目光。
她眸光沉靜清澈,姜幼瀾則眼中含着笑意,看不透在想什麽。
片刻後,姜幼瀾妩媚地笑了笑,“你若也看趙晚媛不順眼,那我們便是一路人。”
随即,擡起染了蔻丹的指尖虛空點了點謝芙,又道:“有空來本宮宮裏坐坐,本宮做的桃花酥餅,可是連宮中禦廚都比不上呢。”
言罷,姜幼瀾便領着宮婢,扭着腰肢離開了。
迎面而來的風拂去空氣中幾許燥熱。
謝芙站在傘下,望着姜幼瀾離去的身影。
紙鳶在她身旁道:“主子,姜妃娘娘一貫是這個性格,您不必多往心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