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宮牆內(三) 作為公主的裙下臣,他的……
夜色深沉, 朗月高懸。
天邊的游雲像是絲絲縷縷的薄紗,輕輕挂在月亮旁,映照在巍峨宮殿的琉璃瓦上。
江宥站在太極宮偏殿門口, 看着安安靜靜立在一旁的賢妃娘娘不知道說些什麽。
他做奴才也不是一年兩年了, 但像是賢妃娘娘這麽執着的還真是少見。
都說這伴君如伴虎, 後宮裏的人各個跟人精似的,所有的娘娘們都是瞅着這個機會。
男人嘛,脆弱的時候最容易見縫插針,說不定就扶搖直上了。
可陛下能是普通的男人?
昨日還有前日, 後宮不知陸續來了多少位娘娘, 一溜兒帶着點心要向陛下請安。可不都是吃了閉門羹?
一次兩次, 誰還敢來觸碰這個黴頭?
也就眼前這位娘娘了。
江宥心裏感嘆一聲:“賢妃娘娘,您站了一柱香了,這天色也晚了, 不如就回去吧。”
賢妃倒是分毫不覺得自己站了這麽久,“陛下在做什麽, 江總管?”
“這……”江宥略是支吾一下:“陛下心情不好。”
賢妃自然知道陛下心情不好。
今日說起來才是景皇後下葬的日子, 再兼之陛下從未被人頂撞過, 頂撞他的還是成華……
賢妃看了眼江宥:“不如江總管再為本宮通禀一次?”
江宥的一張肉乎乎的臉一下擠出來了許多為難的皺紋:“娘娘,別為難奴才了。”
“這幾日,來這太極宮的娘娘不少,可是陛下除了朝臣,一個都不見。”
賢妃心裏微微抽了一下,她原本就要放棄, 要離開了,可這句“除了朝臣”像是拉着她的弦,她不自主又定住了。
她擡眸看向江宥:“本宮還是要請江總管通融。”
在江宥拒絕前, 賢妃道:“陛下飲酒傷身,江總管負責不了,但本宮進去,無論發生什麽,都由本宮一人承擔。”
江宥瞥了一眼賢妃,只是猶豫了一小刻時間,便立馬閃開了。
偌大的太極宮內殿,竟然一盞琉璃燈都沒有點,暗沉的室內,像是爬伏在陰影的巨獸,讓人莫名覺得逼仄。
方賢妃不由自主攥緊了些自己手中的方帕,輕微的呼吸聲,都像是計算好才吐出來的,微不可查。
“江宥,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猛地,熙明帝的聲音從內殿更深處傳來,方賢妃猝不及防,被吓得微微跳了一下。
腳步聲窸窸窣窣,熙明帝沒了耐心一般:“聽不懂?!”
“滾!”
“陛下,是臣妾。”
溫婉小聲地回答宛如潺潺的流水,熙明帝的聲音突然頓住,半晌之後,他才看着站在盤龍柱下的女子:“你來做什麽?”
賢妃停留良久,熙明帝現在正半卧在小榻上,他頭發披散在身後,穿着單薄的寝衣,骨節分明的食指和中指随意地捏着酒盞。
緊靠着他的窗戶開着,月色千裏,不遺餘力地點綴在他身側……賢妃有時候在想,有些人,連月亮都是格外疼惜的。
不過,賢妃輕手輕腳湊了上去,在熙明帝似醉非醉的注視中繞到小榻外側,關上了窗:“外面起了風,陛下喝着酒容易着涼。”
長久靜默的時間裏,賢妃只覺得自己和陛下正在無聲地較勁,他們目光相抵,充斥着許多說不明白的情緒。
突然,熙明帝握住了賢妃的手腕,只是一使勁,賢妃就被帶到了塌上。
他聲音低沉,帶着睥睨天下的氣勢:“你來做什麽?”
賢妃輕輕倒吸了一口冷氣,才慢慢道:“我只是、過來看看陛下。”
熙明帝居高臨下看着眼前的女子,他不明白,明明是江南水鄉出來的溫婉女子,平日裏最是乖順,怎麽今天反而如此硬氣。
擅闖太極宮、無視他的命令,甚至還敢帶着憐憫去看他。
她怎麽敢!
熙明帝松開了手:“你走吧,朕不需要。”
話音落,熙明帝才發覺他剛剛竟然握在一圈白紗上。
那是他之前沒收住力氣傷着的地方。
“……”
熙明帝別過臉,坐正了些:“來為成華求情?”
他從塌上起身,聲音不鹹不淡:“朕知道了。”
方賢妃看着又恢複嚴正的陛下,慢慢從剛剛的桎梏裏回過神來,她整理了一下宮服,側身坐了起來。
“陛下,臣妾只想說一句,別自責,也別埋怨娘娘。”
埋怨娘娘?
熙明帝愣了一下,旋即慢慢染上幾分陰鸷,他唇角若有若無勾起一個讓人生寒的笑意:“埋怨皇後?”
他平靜道:“賢妃,太極宮不是說胡話的地方?”
方賢妃眼神漫開,不知道看向哪裏。
當年,皇後娘娘生産疲憊得厲害,太醫、醫女着實沒有辦法,想着先把大人保下來。
可是皇後娘娘異常堅決,死撐着不願意。
誰料天不如人願,大人出了大紅,至于小皇子,生産時間太長,剛出生就……
賢妃輕輕道:“陛下遠在晁央一族,這些事情無論如何也不怪陛下。”
“只是,這陳年往事,為何陛下經歷的越久,反而越生了戾氣?”
沉默見縫插針,流轉在熙明帝和方賢妃二人之間。
熙明帝有片刻呆怔,他不想聽,可心潮慢慢湧起,由不得一般停了下來。
“陛下并非不知道太醫盡了力。”
“陛下是怨恨那些太醫竟然真的敢保小皇子不顧娘娘。”
“您氣惱娘娘沒選擇了您,抛下了您。”
抛下了自己?熙明帝輕笑出聲。
他是天子,在萬人之巅,這個世上,只有他選擇或者丢棄他人,怎麽會有人有資格稱得上抛下他?
他笑裏帶着譏笑,一副高高在上、萬物都不在意的模樣。
可那種不在意殘卷過後,卻是一聲又一聲的質問,仿佛穿透靈魂。
熙明帝皺了皺眉 ,他揉着額心,好像犯了痛風。
又可能是醉酒,他覺得自己不太能站得穩,緊跟着,就晃了一下。
他目光凜凜,緊盯着賢妃,可她像是不怕一樣,朝他走了過來。
“娘娘她一定很在乎陛下,很想陪着陛下站在萬人之巅,共度餘生。”
“只是,為母則剛——十月懷胎,她放不下陛下,卻更想陛下看看那個孩子……”
熙明帝此刻,只覺得心被剜了個口子,他同賢妃一起坐在大殿內的坐席上,一時間竟然有些頹态。
“陛下,放下吧,就當是尊重娘娘的選擇。”
長夜漫漫,萬物俱靜,唯有銀壺杯盞相碰、酒水流淌的聲響。
方賢妃靜靜坐在熙明帝身邊,看着他飲下一杯又一杯,直到他突然停了下來。
他轉眸定定看着她,一雙淺褐色的眼睛此刻像是鋪了一場大夢,又漸漸轉醒。
他淺淺道:“阿桐。”
方賢妃一怔,陛下是認錯人了嗎?
她面容微苦,但還是小心清理幹淨這滿地狼藉。
“鎮南侯府同景國公府的聯姻,成華去,算是合理。”
方賢妃手停在那傾倒的酒盞上,這是陛下給成華解禁的口谕?
她不動聲色看了熙明帝一眼,他神色疲倦,似乎連眼睛都不想再動一動。
賢妃道:“那臣妾為陛下鋪好床,之後去青鸾殿告訴公主消息。”
說着,賢妃便向床榻走去。
在她小心越過熙明帝、擦身而過的瞬間,冷不丁被熙明帝勾住了手。
“池衣,”他道:“明天再說吧。”
“今晚留下。”
——
像是過去許多年一樣,每每到這一日,熙明帝會推遲早朝一個時辰。
故而今日早朝下後,已是臨近晌午。
至于陸绶自太極宮內殿出來,日頭都過正中了。
陸绶獨自一人踏在出宮的青石路上,可腦中卻不自覺想起剛剛。
原本,在如此流言紛亂的時刻,他都做好了陛下讓他站四五個時辰才接見他的準備,可沒想到他只是站在太極宮內殿外,陛下就傳他進了殿。
可進殿之後,陛下又冷眼看着他,自顧自批閱奏折。
良久,他才像是記起了他:“陸绶,你有何事?”
他那時不知是怎樣穩住的自己,和陛下淡然的提起了外面的流言蜚語:
他是罪臣之子。
他蓄意接近公主,以身侍主。
區區面首,破壞宗室婚約,是他敗壞了公主的名聲。
……
陛下聽他一一說完後,既沒有大發雷霆,也沒有懲治他,只是淡淡提了一句:“你自己如何想?”
陸绶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天,他在熙明帝,這位全天下最為尊貴、生殺予奪的人面前,拿着自己低微的身份,與另一位尊貴的世子相争陛下最為珍重的明珠。
他确實曾毫無指望過,他曾拼盡全力想要克制、只去仰望,可沒辦法,縱然他一身傲骨,縱然上一世那般慘淡,可他還是心甘情願為公主折腰。
只要是公主願意的,他便沒有什麽好畏懼。
他道:“陛下,微臣想求娶成華公主,為此,微臣什麽都能承受。”
他看着熙明帝,心如止水。
可陛下卻像是幾經轉折,他眸色明明滅滅,思慮良久後,不斥責也不阻止。
他只是不鹹不淡道:“以你現在的身份,确實好過一衆青年才俊。”
“只是,相配成華,怕是不夠吧。”
這何用陛下如此說,陸绶自己也明白的很。
他與薛世子相比,唯一能拿的出手的,是現在公主傾向他的情感。
他最為珍貴、唯一能夠回饋的,便是他的性命。
作為公主的裙下臣,他的虔誠,從未改變過。
想到這,陸绶不由就頓了一下,他懷揣着幾分希冀,遠遠地看向沁格門。
公主這幾日估計在禁足,怕是這沁格門他等再久,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陸绶斂下心緒,慢慢向沁格門走去。
經過那扇朱紅門時,突然斜斜伸出一只藕白色的小手,攥住了他的衣袖。
陸绶震驚之餘,側頭看過去,公主一雙盈盈的眼睛正含着許多笑意,定定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