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宮牆內(二) “你對成華如此,難道還……
初秋, 晌午的時候最為燥熱,縱然歸雲殿所有的窗戶都被打開,也無奈氣壓沉重, 沒有絲毫的流通。
自杜昭儀走後, 歸雲殿便只有三人。
熙明帝此時才慢慢露出了自己的不滿。
他掠過跪在地上的方賢妃, 沉沉的目光砸在成華身上,但言語卻克制着怒火:“成華,杜昭儀說的是真的?”
“你可曾知道?”
成華公主立在簾幕下,心裏其實也有些發怵。
這是父皇的禁區, 她卻毫不猶豫闖了進去, 還不能自拔。
她沉默了, 可是熙明帝偏偏要聽她親口說出來。
這仿佛是帝王的通病,他們不接受默認,只要求問什麽答什麽。
成華回望着自己的父皇, 在方賢妃暗示不要的目光中,坦然道:“女兒早在沅郡就知道了, 也是那時候, 女兒和陸绶心意相通。”
長久的靜默裏, 熙明帝突然輕笑出聲:“呵,成華,你還真是越發坦誠了。”
“父皇所問,女兒不能不答。”
“好一個‘父問女答’。”
熙明帝緊緊盯着成華,面部的肌肉微微顫動,仿佛昭示他此時的憤怒:“成華, 那父皇有沒有教過你分清是非?”
“什麽是是非?”
“是非就是事隔家仇,不越雷池。”
“是非就是你的皇弟因為太醫無用平庸未見人世,你的母後因為太醫不善離朕遠去!”
“這還不夠嗎!”
最後一句, 仿佛從喉嚨擠出,低沉有力,帶着的狠勁讓成華都不由膽顫。
父皇從來都是萬事控于掌心,游刃有餘。
說句實話,這樣失控的父皇,成華從來沒見過。
半晌之後,成華卻像是想得明白,她鼓起勇氣與有些偏執的熙明帝對視。
“那陸绶做錯了什麽?要讓父皇大怒?”
“他是罪臣的兒子。”
“是麽?”成華輕笑出聲:“且不說父皇執政,從未偏見罪臣之子。”
“就算陸绶的母親真的是罪臣,當年父皇又為何放過所有太醫?”
“朕不想,只是因為勸朕的是你!”
“不是!”成華斬釘截鐵,“那是因為父皇知道那不是太醫的錯!”
“那是因為父皇自己悔恨,沒有在母後崩逝前趕回來,那是父皇在自責!”
瓷盞與地面相碰,摔出清脆的響聲,與此交雜的、是熙明帝的吼聲:“你放肆!”
“就因為你是陛下,大臣逼迫你,你不能自責,你不能出錯,你必須無堅不摧,你只能心系天下。”
成華看着熙明帝慢慢朝她走來,帶着威壓,可她還是堅定道:“所以父皇你只能把所有難過推給太醫,你才這麽恨他們!”
“可生死由命,縱然你是天子,你能如何!與你有什麽過錯!”
熙明帝原本因為皇後忌日哀傷的心緒,聯合着成華的隐瞞,此刻渾身的煩躁和怒意被頂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大踏步逼向成華張手就要打下去。卻不想,方賢妃突然站了起來攔住了他。
他氣力收不住,方賢妃又久跪無力,直接被甩了出去,重重磕在了桌案上。
頓時,裂帛聲響,成華看過去,方賢妃手臂上劃出了一道粗糙的口子。
“賢娘娘!”成華直接推開熙明帝跑向了賢妃,她尾音帶顫,雜着哭音:“娘娘,你沒事吧?你要不要緊、疼不疼?”
賢妃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着熙明帝。
熙明帝的情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他威嚴不減,居高臨下看着成華,又看着方賢妃。
她的手臂出了血,正順着好看的線條劃到腕骨,在點點滴落。
熙明帝怔了一下,別過臉,沉聲道:“成華,你就待到青鸾殿,這些事,朕不想再聽,也不要再提。”
成華聞言擡頭,此刻她想得不是自己,而是熙明帝。
她知道她的父皇似乎比她想得還要痛苦。
那些事,他從來都沒放下過,他總是壓抑着。
成華陡然轉向熙明帝,她跪伏着,膝行着緊緊跟在熙明帝身後,帶着哽咽:“父皇、父皇,走出來吧,放下吧,放下吧……”
熙明帝腳步一停,到最後終是沒有回頭看成華。
帝王的儀駕來時靜悄悄,走的時候死氣沉沉。
歸雲殿又恢複了安靜。
成華對眼前的沉默有些不知所措,她有些頹然坐在地上,倒是方賢妃,走到她身邊,把她扶了起來,輕輕擦掉了她眼角的淚。
“賢娘娘……”
方賢妃眉眼間帶着一種教人釋然的恬淡和溫柔,像是定心丸一樣,讓成華找回了一些自己:“賢娘娘,我先給你包紮,之後再去青鸾殿吧。”
方賢妃将跪了一個宮殿的侍從喚了起來,之後帶成華去了內室。
在淡淡的清香裏,方賢妃靜靜看着為她小心翼翼包着手臂的成華:“成華,你是不是,對陛下太過心急了?”
成華手一停,擡眸看着方賢妃,怔然片刻。
“今天,你的話說得太重了。”
方賢妃繼續說道:“你也說過,不是陛下的錯。”
“當年巡幸晁央一族,實屬無奈,等回來,上京有了這樣大的變故,一時間,他不能接受,這是情理之中。”
“成華,這是他的傷疤。”
成華斂下眉眼,繼續為方賢妃包紮着:“可是,我不僅僅是為了陸绶,我想讓父皇走出來。他擔子太重了,總得有人陪他。”
成華苦笑:“只是……我以為遇到了契機,想大破大立一次,卻不想連累了賢娘娘。”
像是想到什麽,她擡起眼睛,定定與方賢妃對視,她言語裏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怕傷了眼前極溫柔的女子:“賢娘娘,你就真的沒遺憾過嗎?”
方賢妃不自覺收了一下手。
成華心細如發,怎麽會不知道答案。
說句實在話,在母後在世時,她都不知道有個出身江南大家的方昭儀長什麽樣。
她總是低調至極。
等母後去世,方昭儀不知怎麽升了兩級,那時她還是讨厭過她的。
只是長久以來,人心真的可以捂暖。
“遺憾過。”方賢妃坦然笑笑:“但成華,我從來都知道,陛下不是一個人的。”
“他與陸绶不一樣,他生殺予奪伴着的是高處不勝寒*,他需要我們多等一等。”
如果這世界有足夠包容和沉默的愛……
成華看着方賢妃,她輕輕撫摸着着她的頭發,将她垂在耳旁的碎發撩到耳後,溫聲道:“你別怕。”
成華心裏泛起點點酸苦,又夾雜着無盡的感激,她感嘆道:“父皇不像陸绶,可娘娘卻像。”
“陸绶他就是這樣,不論成華看不看得見他,要不要他,他都覺得成華值得。”
“他只是守着自己的心。”
成華伸出手,輕輕握住方賢妃:“賢娘娘,你幫幫我,也幫幫父皇吧。”
方賢妃看了成華良久,事已至此,她實在沒有必要勸成華不要再觸怒陛下了。
不破不立,大破大立,沒什麽不好。
她道:“好,我去勸陛下。”
內宮與前朝、禁城與上京之間,就像是扯着絲絲連連的線,一有什麽消息,好似用了八百裏加急,不多久,就人盡皆知。
那日陛下怒氣沖沖出了雲華宮的事,雖然被告誡似的不許外傳,但也有些不真的消息流露出來。
陸绶身着墨藍色的水紋卷雲的官服,明暗交錯的顏色襯得他越發矜貴。
他經過沁格門處,腳步微微一頓,向內瞥了一眼,不自覺就想停下。
“不走?”
身後傳來吳謂的聲音,陸绶回頭看過去,吳謂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陸寒玉,你這膽子越發大了,如今多事之秋,站在沁格門下還指望公主能變出來?”
話罷,吳謂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拉着陸绶的袖子往外走。
陸绶聽着他壓低聲音道:“每年這個時候,在陛下面前都少不了安生些,你不聽,連續兩日了,賢妃娘娘去太極宮求見陛下都吃了閉門羹。”
陸绶靜默良久,才心事重重道:“所以我才擔心公主。”
“依着賢妃娘娘的性格,又怎麽會激怒陛下呢?”
“定然是公主頂撞陛下了。”
“啧啧。”吳謂長久地打量了陸绶幾眼,手探過去試了試陸绶的額頭:“陸寒玉,你沒病吧?”
“你擔心成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我有什麽好擔心的。”
陸绶道:“最近流言繁多,最多的便是當年救治景皇後的太醫渎職,使皇後崩逝。”
“以及……陸绶不知廉恥,以身侍主,接近公主,敗壞公主名聲。”
“唉唉唉,別瞎想,你還沒那麽賤吶啊!”
吳謂撥弄幾下袖子,滿不在乎道:“上京人的破嘴,你和公主清清白白的摸個手,他們都能傳到香榻之上。”
“更何況這陳年舊事。”
陸绶對吳謂抓重點的能力一直都很是擔憂,如今對他更是無話可說。
他斂下眉眼,手卻不自覺蜷了起來:“我想說,這是陛下的禁忌,公主若因為我觸怒了陛下…… ”
“你對成華如此,難道還不值得成華為你賭一把?”
吳謂突然說出這麽一句話,引得陸绶怔忡片刻。
如若,公主真的為他如此……那他有什麽心焦的必要?
陸绶突然就想明白了:他和公主合該同進同退的,公主已經為他竭力了,那他不能讓公主一個人。
他擡眸,在吳謂驚異的目光下,一字一句:“我明日要求見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