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宮牆內(一) 他看中的國之棟梁怎麽這……
太極宮的寝殿內, 隔着層層的簾帳,成華約麽看見熙明帝正在書案前畫畫。
他與平常很不一樣,穿着一件薄萌蔥色的長衫, 上面是墨色暈開的一幅丹青, 看上去完全不像是生殺予奪的皇帝陛下, 倒更像是一個教書先生。
成華并沒有驚動熙明帝,而是踮着腳輕輕走過去,坐在了旁邊遠一些的椅子上。
直到熙明帝換筆時看見她。
“過來了?”
成華彎身道:“嗯。”
頓了一秒,她又道:“父皇在畫母後?”
熙明帝将筆放下, “是啊, 朕剛才在想, 阿桐若是像是朕這個歲數,該是什麽模樣。”
景桐,熙明帝的皇後, 成華公主的生母。
成華細細想了一下,十分鄭重道:“若母後年紀如同父皇, 那也必定是風韻猶存, 在後宮不遑多讓。”
熙明帝将手中的丹青遞給成華:“朕在上面加了皺紋, 還染了白發。”
在成華拿過畫靜靜端詳的時候,熙明帝也如同第一次見這畫一樣湊了過來。
他長久地看着,甚至比成華還要認真。
良久,他沉聲道:“添了這麽多瑕疵,可還是覺得你的母後是第一美人。”
“從未變過。”
成華拿着畫的手頓時便覺得沉甸甸的。
她年幼時曾覺得做皇帝好,父皇看起來總是無所不能。可後來才覺得, 這個皇位有多麽沉重。
在他痛失愛妻嫡子,幾欲瘋魔的時候,大臣夜闖宮禁, 跪在太極宮百階玉階下,請他處理政事。
而他,就是那樣一步一步,壓下自己所有的情緒,把自己裝進了聖君的模子裏,将身心壓在大靖的國運上。
那段麻痹自己的時間,只有一直陪伴父皇的成華知道他內裏脆弱成了什麽樣子。
等到後來,那些薄情的、以為三妻四妾正常的腐儒們,根本不會理解父皇一生但求一人的心意。
他們只會妄加揣測聖意,把一個人的逝去簡簡單單的揭過去,之後繼續覺得他們的皇帝陛下就該無欲無求、無堅不摧。
也就這幾天了。
每年也就這幾天,父皇可以正大光明把自己的脾氣和懶散表露出來。
成華心裏不知嘆了多少氣,才收斂好情緒,彎出一個極其燦爛的笑:“那可不是,也不看是誰生出像我這樣的大美人。”
“由女及母,誰敢不覺得成華的母親不是個絕代的佳人?”
“好好好。”熙明帝鞋一蹬,爬上了塌。
他靠在軟墊上,看着案桌上白瓷水塘內游動的小金魚:“成華說什麽都對!”
“那可不是!”成華坐到他旁邊,接過他手裏的魚食,胡亂撒着:“父皇也別一直憋在太極宮,多出去轉轉,至少後宮的娘娘們雨露均沾些。”
“雨露均沾?”熙明帝看着成華,想起這一段時間坊間的傳聞:“你将來對陸绶……”
“那當然不是,”成華公主眼帶精光、斬釘截鐵道:“我對他是日/夜澆灌。”
熙明帝眨巴了幾下眼睛,皺了皺眉,像是沒有聽清楚成華說的是什麽一樣朝前坐立了身子:“日、日/夜什麽?”
成華頓時覺得失言,略是尴尬地朝熙明帝笑笑:“這個……日夜想吃賢娘娘的棠花糕。”
她生硬的轉着話題,熙明帝也不拆穿,只是由着成華尴尬:“兒臣今日上午早早就讓青鸾殿的人去找賢娘娘了,八成已經做好。”
熙明帝不為所動。
“好了好了,算我失言,求你,父皇。”
成華撒嬌:“我還沒用午膳呢,父皇,賞個臉?”
熙明帝看着成華像是讨好人的小兔子,圍着他轉來轉去半天,才開口道:“有父皇在,你胡來倒也不是不行 ,但是這個分寸你要懂,不能……不能傷了身體。”
熙明帝發現,在成華日益淡定的面容下,他這個父親給她告誡這些事,顯得分外難以說出口。
他頓了半晌,只好一本正經道:“朕同你母後,可都是克己複禮的人……”
“知道知道,”成華滿不在乎看着熙明帝:“父皇別生氣嘛,你讓他做了我的驸馬不是就克己複禮了嗎?”
熙明帝:“……”
“行了,我們去吃賢娘娘的棠花糕。”
成華一邊推搡着熙明帝,一邊還在火上澆油:“就這樣了吧,反正生米煮成熟飯了。”
“人家陸大人清清白白一個良家婦男,容貌清俊,為人又正派,這下是跟定我了……”
熙明帝覺得他要吐血。
他看中的國之棟梁怎麽這麽扛不住誘惑,雖然成華确實優秀,但也不至于鬧出着滿城風雨,讓他不多關注都不行。
一路上,成華挽着熙明帝的胳膊,繪聲繪色講着上京城內、禁城之外的好風光。
熙明帝眉眼微動,似乎是回憶起自己鮮衣怒馬的年歲,格外的耐心和配合成華。
沿途的侍從們看此情形,都十分有眼色的退避開,遠遠跟着這對最為尊貴的父女。
直到進了雲華宮。
雲華宮許是因為賢娘娘喜歡綠植的原因,四時之景各異。
如今開得十分好的,便是她在園中培養的墨菊,花瓣反卷,黑中透着豔紅色,十分有視覺沖擊。
成華邊走邊道:“我府上前不久不知道哪裏得來了一株特別好的紫龍卧雪,改日送給賢娘娘吧。”
“怎麽不送給朕?”
“瞧您這話說得多沒意思,你和賢娘娘還分什麽彼此。”
成華挽着熙明帝:“時光荏苒,要珍惜眼前人才好。若是賢娘娘陪着父皇,成華是樂意的……”
歸雲殿內,賢妃正在同杜昭儀聊天。
熙明帝如今已過四十,原本不重欲的他如今進後宮大多是坐坐而已,故而後宮倒也不怎麽争風吃醋,開始串起門來了。
要說起串門,那就不得不提一提在後宮中年歲最小的杜昭儀。
為人熱不熱情不清楚 ,但上至陳德妃、方賢妃,下至宮內最末等的采女,她總能找到話題。
要說起來,賢妃也不知道今天杜昭儀怎麽會想到到她這兒來坐坐。
但轉念一想,成華進宮若來她的雲華宮,那陛下少不了也要來,多半是想在陛下面前露個臉。
只是……這日子确實是挑錯了。
賢妃淺淺笑着,視線掠過杜昭儀面前空了的茶盞,并不打算為她續上一杯。
她正要開口趕客,卻不想杜昭儀愈發興致勃勃/起來:“對了,賢妃娘娘可曾知道公主最近十分愛重的那位陸大人?”
賢妃的話停在喉嚨裏。有關成華?她得想想。
杜昭儀見賢妃不說話,就又引了一句:“自從臣妾聽過一些傳聞後,當真覺得他們是天賜良緣,就該相配!”
“什麽意思?”賢妃淡淡開口,面上雲淡風輕,但內心卻在細細甄別。
成華是她看着長大的孩子,她的心性自己也不是不了解。
她心悅薛世子那麽久,卻在這半年急劇改觀,雖說珏兒也覺得這個陸绶很是不錯,但在朝政上有權謀,不代表就對一個女人溫情,這些事由不得她不多想。
杜昭儀道:“我昨日聽聞,陸绶竟是當年被成華殿下施恩的醫女的兒子,這緣分實在巧妙,兜兜轉轉,二人竟然又結合——”
杜昭儀的話沒有說完,方賢妃已然有些震驚,連忙打斷道:“杜昭儀慎言!”
所有與景皇後崩逝有關的事情,都稱不得是巧妙。
且不論陸绶為人如何,如今成華這般喜歡他,這些事就最好不要再提。
方賢妃定定看着杜昭儀:“本宮不論你從哪聽到的,但有些事不是你該妄議的。”
“今後不要再提!”
“那該同誰提?”
歸雲殿外,突然傳來雲淡風輕的一聲回複。
方賢妃不知道為什麽,只覺得嗓子幹得不行。
她緩緩擡頭,率先看到的是熙明帝一副和顏悅色的面容。
方賢妃比誰都懂這位帝王,她十分清楚,此刻他心裏肯定狂卷着各種思緒,偏偏面上卻是無比溫和。
她轉眸過去,成華公主正滿臉怒意盯着杜昭儀,不善的言辭就像是卡在唇邊,張口就要躍出。
方賢妃見狀,立馬欠身行禮,截住了成華即将要說出的話。
杜昭儀顯然沒有料到陛下要來,怔忡一秒,旋即盈盈下拜。
熙明帝穿着常服,素淨的顏色襯得他無比俊美,再加上如今和善的神情,讓人忍不住親近。
他繞過兩位下拜的妃嫔,坐在主位上,居高臨下看着杜昭儀。
“昭儀,你剛剛說陸侍郎是誰的孩子?”
杜昭儀跪在地上,看着比往日還溫和的皇帝陛下,先晃了神。
她自覺自己今天這話是說對了,并未察覺什麽不對,便笑着道:“臣妾聽聞,當年殿下給醫女們施恩,裏面的首席醫女便是陸大人的母親。”
熙明帝神色未變,依舊溫聲道:“從哪裏聽到的?”
“昨日落了太陽,臣妾嫌熱,到禦花園那邊聽着幾個老宮女在說。”
“臣妾覺得這大概就是緣分吧。”
方賢妃在一旁維持着姿勢,只覺得杜昭儀進宮委實有些晚了。
若是在陛下早年,衆妃嫔年紀輕輕、喜歡争風吃醋的時候,她能這樣生龍活虎那才叫本事!
方賢妃看着熙明帝:“陛下,這些流言蜚語宮牆裏每日都有那麽多,聽聽就過了罷。”
熙明帝掃過她一眼,端詳良久後,又折回到杜昭儀身上:“你下去吧。”
杜昭儀原本覺得午膳了,興許可以留下來陪陪陛下,可不知道為什麽,看見陛下比往日還多的柔和,她反而有些害怕,連忙退下了。
熙明帝看着匆匆離去的那一抹若葉色背影,緩緩收回目光,定定落到成華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