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琵琶仙(一) 成華不知道為什麽,聽着……
成華公主手裏玉扇翻轉, 撐着下巴,在琵琶女撥弦兩下中慢慢閉上了眼睛。
四周皆靜,絲弦如筆, 輕攏慢撚間氤開了墨, 書寫了一曲低吟。
琵琶女并非奏家國情懷, 沒有銀槍裂帛的激烈,沒有大漠長煙的空曠,沒有戍邊望月的孤獨……
可偏生,讓人看見了茫茫戰場。
殘陽如血, 遍地英魂, 天地間似乎只有一個琵琶女抱着自己冰涼的夫君, 唱着一首家鄉的小調。
輕輕淺淺,不見哀傷,沒有埋怨, 只有無盡的理解。
成華不知道為什麽,聽着這琴聲, 不自覺就想到了師父寒寧。
可寒寧, 明明已經離開了上京。
她垂眸輕輕一笑, 怎麽會有這樣的琵琶樂,勾起許多往事。
她唇角漸漸顯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倘若這個時候,玄杳在手上,她一定隔着兩層高樓,同那琵琶女比上一比。
不過, 與此同時,成華腦中冒出來的,還有陸绶在浮圖獵場夜宴上說的話:
故人琴聲铮铮, 決然灑脫?
故人名諱不能提,但故人所奏,終生難忘?
成華頓時沒了欺男霸女的心思:“你們退下吧。”
說着,成華放下了一把金瓜子。
三位姑娘相互看看,忙不疊拿了起來,齊聲下拜道:“多謝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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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绶耳朵邊聽見“陸大人”這三個字,就覺得難過 。
他怎麽會是流連花叢的人,哪怕只是名聲在外也不可以!
就算他的名字背叛公主,也會讓他無比怪異和心塞。
偏偏,這個始作俑者正看着他,以一種奇怪的眼神。
“殿下,你看着微臣做什麽?”
公主并未立即答話,她玉手翻轉,輕輕捏起旁邊的兩個酒盞,各自盛了一杯秦酒,推給了陸绶。
陸绶看着兩盞酒,微微一怔。
他若喝烈酒,喝完一杯便醉,只是醉酒後與常人無異,故而游走官場,他向來是來者不拒。
只是也不知道為什麽,每每喝完酒見了公主,就會很是逾禮。
他頓了一下,想起公主之前說的話。
她是,想要看着他醉酒後……
陸绶不自覺就攥緊了手,磨蹭起來。
公主向他挑了挑眉,這種情況,擺的很是明白:她想試試,他不能拒絕。
陸绶沉默良久,還是自暴自棄将那杯酒喝得幹淨。
耳邊傳來公主的聲音:“今天琵琶女彈得怎麽樣?”
陸绶面色一如既往的正常,坦言道:“技藝高超,引人如入琵琶女的心底,着實感人。”
“只是,琵琶不好,拖了後腿。”
公主又問:“那與你的故人相比如何?”
陸绶猛然擡眸。
成華看得清楚,他的一雙眼睛中映着她的面容。
不知是她面若芙蕖,還是陸绶的眼睛燦若星辰。此刻,她在他的眼中,似乎發着亮。
他長久的沉默,引得成華焦急:“快說,別用這種眼神勾/引我。”
“就算勾/引我也沒用!”
陸绶喉結微滾,吐出兩個字:“故人。”
成華随着琵琶仙寒寧學琵琶,自認也算是有些見識。
說句實話,今日的琵琶女若拿着她的玄杳,她都沒有把握能比她高上一籌,可陸绶,竟然說他的故人厲害?!
不知道究竟是怎樣風華絕代的故人,讓他至今都沒有忘懷。
成華恹恹道:“陸绶,回府。”
“回去做什麽?”
公主看着喝完酒硬氣起來的陸绶,輕呵了一聲:“你說回去做什麽?”
陸绶頓時有些局促:“讓、讓我獻身?”
“咳咳咳!”成華口中的秦酒一下辣進了喉嚨。
她趴在桌子上咳嗽到上不來氣,陸绶像是一眨眼就到了她身後,開始給她順背。
成華臉憋成了紅色,但還是“忙裏偷閑”瞥了眼清俊正派的陸大人。
行啊,喝完酒比她還火熱。
那等什麽?
成華點點頭,聲音因為咳嗽帶着幾分沙啞:“滿足你。”
“走,利索點,回府。”
寒寧許久沒有這麽痛快地撫過琴了,幾曲彈完,她眉目裏露出長久未有的痛快。
她站起身來,輕輕向衆位聽客行禮。
“寒寧大師一如既往 ,如聽仙樂耳暫明*吶!”
“是啊,大師。”旁邊一位男子附和道:“上次這麽痛快的聽曲,還是扶圖獵場上,大師的弟子華裳縣主所奏。”
寒寧本不在意這些恭維的話,只是在聽見弟子時停了一瞬。
她的弟子只有一人,叫做小景,但這個小景,絕對不是華裳縣主景榮枝。
她微微皺起眉,那時候小景在景國公府玩,名字裏又帶個“景”字,當時她只是想,小景必定是景家的什麽人,并未多想。
後來每月的固定五六日,小景都會和她在小景家人的別院紫玉居見面。
此次她來上京,去過一次紫玉居,小景并不在。
只是,為什麽小景會被傳成華裳縣主那樣的貴女?
寒寧正要解釋,卻冷不丁瞥見了一個飛快下樓的“公子”。那個“公子”正拉着一個清俊的青年往外走。
這身姿,這背影……數年未見,可這一眼,寒寧立馬就認出來了那個人正是小景。
許是擔心此番錯過,又不知何時見面,寒寧一改往日進退有禮,直接開口道:“小景!”
小景……
成華公主即将邁出扶風樓的腳步生生卡住,巨大的震驚像是海浪狂卷,向她襲來。
随後而來的,是多年相知相伴的師徒情誼,和又見友人的驚喜。
她幾乎是顫抖着轉過身,看着正在收琵琶的寒寧:“師父,你怎麽、什麽時候回來的上京。”
陸绶看着公主像是一只粘人的小貓,直接向寒寧奔了過去。
他眯了眯眼,歪着頭在思考:不知道此時給公主遞過一個帕子,擦掉她含在眼眶勾人的淚水,是不是就會破壞了他們師徒相認的氣氛?
公主與寒寧見面分外惹人眼淚,不僅是曲中人,還有旁邊的聽客。
衆人看着一位身着男裝但不掩絕色的姑娘和一位風韻猶存的當代琵琶大師互訴想念,不由就跟着進了故事裏面。
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一個聲音微微道:“那姑娘,看上去不像是華裳縣主呀!”
這一句像是小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面,迅速激起縠皺。
聲音漸漸擴大,直到二樓醉意熏熏的衛侯世子衛硯迷蒙着眼睛,遙遙指着:“咦,那不是成華殿下嗎?”
說着,踉踉跄跄就要下樓來行禮,結果腳步不穩,直接滑了下來。
衛硯酒醉的厲害,竟然還沒感覺到疼,直接一個鯉魚翻身,五體投地“哐”地磕了一個響頭:“成華公主千歲金安!”
說罷,衛硯又擡起臉,努力辨認幾番,憨憨道:“陸侍郎?衛硯仰慕、仰慕陸兄良久吶!良久!”
他抓住陸绶的衣袖:“随小弟喝一杯?”
眼下沒人管衛硯發瘋,扶風樓人潮暗湧一息,便安靜下來。
連帶着衛硯也像是受了驚,迷迷糊糊随衆不說話。
這個寂靜只維持了幾息而已,旋即是爆發出來的致禮。
“草民參見成華公主,公主千歲金安!”
成華根本來不及應對衛硯給她搞出來的排場,她急匆匆看向寒寧,生怕她誤會,因為多年的隐瞞而生氣。
結果,她只看到寒寧面上溫柔,那是一種無條件的理解。
她懷抱琵琶,盈盈下拜:“寒寧願公主千歲金安。”
成華難以自持前去握住寒寧的手:“寒寧大師此番來上京要待多久,現下要住在哪?”
“并不會多久。寒寧想游遍大靖的大好山河,至于居所,我并不在意。”
成華沉吟片刻,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扶風樓老板。
老板急匆匆擠了過來:“草民見過成華公主,公主千歲金安!”
“剛剛草民玩笑冒犯公主,還請公主——”
成華擡手打斷了她,“給本宮準備一輛車。”
她看向寒寧:“師父既然不能久留,那在上京的日子,不如就住在公主府,如何?”
寒寧停頓一息,她自小景第一次學琴就知道她并非普通人家,只是萬萬沒想到,她是大靖唯一的嫡公主。
如今,她去公主府合适麽?
躊躇間,她拉着的男子開了口:“大師,只管聽公主的即可。”
寒寧終是點了點頭。
成華心頭浮上喜悅,向陸绶看過去,發現衛硯還在那裏跪着。
她咬牙道:“起來。”
衛硯掙了一下,“麻了,起不來。”
成華的喜悅開始出現裂縫,她揉着額心,看着這位不知是什麽品種的世子爺,商量道:“那就滾一邊,如何?”
“哦”,衛硯挪了一小步,看着陸绶的背影:“陸兄!喝酒啊!改日!”
扶風樓在成華公主走後,久久未停下議論,無論是什麽原因,今日來扶風樓仿佛都是賺了。
宋珩搖了搖折扇,啧啧兩聲:“這幫粗鄙之人吶!”
說罷,他又指着躺在地上毫無風度可言的衛硯:“本王記得,這位衛世子的父親衛侯爺,與你靖安郡王府很是交好。”
薛予羨從雅間懸挂着竹簾的幕遮下走了出來。
他一身星藍色的錦袍,頭戴銀冠,面如美玉。只是眼底,似乎微微發着青。
“是。”
宋珩搖搖風流扇,感嘆道:“靖安郡王府人脈深厚,在朝中盤根錯節,衛侯尤為得力。”
“只是這衛硯偏偏白裏透紅、與衆不同。”
“父子兩人政見不和常有,我也是常用父王政見不和。”
“是麽,”宋珩靠在欄杆上,一雙眼睛上挑,說不出來的調笑:“我倒是聽聞,他仰慕陸绶已久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