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對峙(二) 我說,昨日是最後一次
薛予羨閉目在馬車內, 正盤算着今日朝堂上應該說些什麽,好讓熙明帝動搖。
可突然,馬車卻剎住了, 外面傳來薛祁的聲音:“世子, 陸侍郎在路中央。”
薛予羨很想說一句“壓過去”, 但陸绶……
他忍了忍,“讓他上來。”
寒石睜着亮晶晶的馬眼,十分乖巧地自己跑到了馬廄。
陸绶在一衆同僚近乎震驚且帶着窺探的目光中,上了薛予羨的馬車。
暗藍色的水紋卷雲官袍襯得陸绶有幾分清貴疏冷, 他沉靜的看了端坐在馬車內的薛予羨, 行了一個禮。
按道理, 薛予羨是工部侍郎,陸绶是玖樟臺侍郎,二人屬于平級, 但玖樟臺的人,若仕途行得順利, 未來便是宰輔。
所以, 明眼人看得出來, 在這上面比較,陸绶其實是後來居上的。
但陸绶素來低調,見到像是薛予羨這樣有封爵在身的,都按爵位行禮,故而即便在二人之間似乎非要争個你高我低的時候,他還是恪守禮儀。
“下官見過世子。”
薛予羨道:“陸大人有事?”
陸绶坦然坐下, 看着薛予羨:“有事。”
“昨日,世子見過公主?”
這是薛予羨如今最為敏感的話題。
他目光陡然變得寒涼:“怎麽,陸大人如今來問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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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陸绶說話, 薛予羨道:“我想提醒陸大人,不論成華怎麽一時看重你,宗室的婚約都不是輕易能夠摘除的。”
陸绶坐姿極為端正,面容亦是該有的恭敬,乍看上去怎麽都像是學堂裏最乖的學生、朝廷裏最循規蹈矩的腐儒。
只是他的言辭……
“不過是連明文都沒有的婚約罷了,不用世子提醒。”
薛予羨與陸绶對視,對方目光如劍,帶着凜凜之意。
“陸大人,你應當知道,你是公主的恥辱,無論你對公主多好,都逃脫不了天下人的謗議。”
“當然,我并不在意你。”薛予羨飲了一口茶:“我只在意公主。”
陸绶道:“天下在意公主的人何其多,不缺世子與我。”
“只是,沒有人能單單憑着在意二字,就讓公主做不喜歡的事。”
“你什麽意思?”
陸绶目光微寒,“世子,你昨日捏傷公主的手腕了 ,這種事情不要發生第二次。”
薛予羨看着桌案上的清茶,掀了掀眼皮,睨了陸绶一眼:“陸大人,別以為公主寵你,就忘了自己的斤兩。”
陸绶不甚在意道:“那世子不防問問薛祁,靖安郡王府誰能攔住我。”
“沒有開玩笑,世子。我說,昨日是最後一次。”
薛予羨看着陸绶十成十恭敬地向他行禮後揚長而去,一時只覺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慌。
真是可笑,一個寒門而已,充其量只是個男寵,竟然仗着成華的寵耀武揚威……
他聲音如染霜:“薛祁,公主什麽時候幫過陸绶交情弄清楚了嗎?”
“這……這幾天一定會有結果。”
——
倚雲閣內,成華公主惦記着今天陸绶上朝要商定黑曲河的事,竟然自己硬撐着醒了。
她掀開被,看見自己暖色的寝衣,不知何時被蹭開了一個肩頭。
玉白的肩頸上,帶着點點的紅痕,仿佛在努力幫她回憶昨晚的癡纏。
陸绶……成華想到昨晚他情動時貼着她叫阿玉的模樣,一貫“不知羞恥”的她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原來,一向冷靜自持的陸大人,也會那般急切。
成華扶着一夜後似乎更加嬌弱纖細的腰肢,踩着虛浮的步子慢慢坐到了妝鏡臺前。
“玉珠——”
聲音一出,帶着幾分喑啞。
玉珠早就在殿外等着了。
按照陸大人之前吩咐的,她聽見公主叫她,就端着枇杷潤喉露進了倚雲閣。
“公主,奴婢依着陸大人吩咐,準備了枇杷露,公主洗漱完喝一點?”
成華道:“喝,陸大人給的當然要喝。更何況今天可是個大日子。”
“那,公主是要梳妝?”
成華點點頭,指着公主朝服的冠冕:“要它。”
烈陽當空,萬裏無雲。金芒如同巨大的幕布,順着萬裏山河鋪散下來。
太極宮朝着禁城的方向,九十六階漢白玉階梯層層向上,托舉着巍峨的宮殿。
說句實話,這是成華公主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從這個方向,登上雲階。
“陛下,陸大人剛剛所言,提議雖好,但衆人皆知,北境天寒,等徹底入冬,黑曲河時常斷流,又怎麽能支撐航運?”
“如今已入秋,不如來年在做。”
“自函渠開道,引齊河入黑曲河,黑曲河便不會斷流!”
成華聽得陸绶的聲音在大殿響起。
殿內安靜一息後,成華聽得一個人道:“陸大人所言不錯,陛下,只需一個月,便能徹底打通函渠。”
那似乎是薛予羨的心腹姚修說的話。
奇怪,薛予羨這是什麽意思?
“可是,戶部今年修繕華庭,還有不久後的萬國秋獵等,國庫并非陸大人想象的那般充裕。”
這是一個死題。
依照熙明帝的個性,絕不會動搖民生根基。
故而戶部一說話,場面就肉眼可見的冷清,殿中頃刻間只有零星幾個人還在支持陸绶。
在這沉默的對峙中,突然殿外的內侍走了進來,遙遙向熙明帝一拜,尖細的聲音響在大殿之上:“成華公主求見陛下!”
成華公主?
大殿上的官員們有一瞬間的怔然。
按大靖制,女子是不能參政,不能在太極宮議政殿的,但在成華公主身上 ,這是一個被衆人允許接受的例外。
熙明帝雖為一國之君,富有四海,但他和以往國君後宮三千不同。
熙明帝一生,要說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只有景皇後一人。
當年景皇後難産去世,連帶帶走了大靖還未降生的唯一嫡子。
熙明帝痛不欲生、幾近瘋魔,甚至要殺了所有為景皇後醫治的太醫、醫女。
若不是成華公主,當時不知要有多少殺戮。
即便最後什麽也沒有發生,但這些事,也确實成了熙明帝的心魔。
後來,不過七八歲的成華公主時常陪着熙明帝,甚至上朝也是跟着來的。
大臣們當時只想讓熙明帝撐下去,哪還管那些條條框框的規矩。
等到公主尊榮無限,甚至遠超諸位皇子時,大臣們才開始擔心。
不過公主明/慧,又十分有分寸感,從不參政,才讓這些心思淡了下來。
如今遠離議政殿的成華公主突然回來,大臣們或多或少有些驚訝。
五鳳玉冠上的琉璃步搖搖曳,公主面容沉靜,額心的醉花钿莊重大方。
她長身玉立,玄色的朝服裁剪合體,将她曼妙的身姿勾勒出來,上面金線明亮,彩鳳五尾栩栩如生。
公主端莊典雅,受着一路矚目,向熙明帝盈盈下拜:“兒臣參見父皇,父皇萬歲金安。”
熙明帝一改在朝廷上的嚴肅,輕聲問道:“成華,你有何事?”
“父皇,兒臣對函渠之事有些鄙薄之見。”
熙明帝向後靠靠,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父皇,成華聽陸侍郎說過這件事。成華以為,短期看上去勞累民生的事,未必不能榮耀千秋。”
“故而成華請求父皇收回給成華的沅郡封賞。”
成華公主話音一落,大殿上窸窸窣窣便有議論之聲。
古往今來多少人沉浸官場,營營汲汲一輩子,不過就是為了争一寸半寸的封地,可公主竟然說不要就不要了?
熙明帝也沒有立刻應答下來。
成華在他身邊,自然是最快樂的姑娘,可若是一天,她嫁人了或者她的某個兄長登上皇位,那她便不是唯一的嫡公主了。
沅郡封地,是他給她最好的禮物和倚仗。
熙明帝定定看着自己的女兒,又瞥了一眼同是滿臉驚訝的陸绶:“成華,有些事情要三思,才能後說。”
成華沉靜地對上自己父親的眼光:“兒臣想得很清楚。”
“上次兒臣同陸侍郎去沅郡解決了沅郡七年的事務,本就有上百萬兩白銀,加之沅郡回舟山有金銀礦兩座,成華願全部獻出。”
“這些,雖不能做什麽,但足矣支撐一個函渠的開建。”
秦王宋珏難得睜大了眼睛,半晌不能說話。
他深吸了口氣,試探着道:“成華,思量清楚!連沅郡的賦稅都拿出來,你還能不能這麽潇灑。”
成華輕輕一笑,面上單純簡單,像是未谙世事的小姑娘:“怎麽,難不成三哥還能讓自己的妹妹挨餓不成?”
她堅定道:“現在萬事俱備,黑曲河冰封不過數月時間,望父皇早下決斷!”
有關河道的事情,在公主說出獻出沅郡那一刻開始,諸位大臣心裏都跟明鏡一樣,算是板上釘釘了。
不止是黑曲河,甚至後來軍備運輸、糧草押解、鹽道、火/藥……所有的重要物品,實際上都被開辟出了一條直歸朝廷的航道。
這些事情被深埋在朝廷縱橫交錯的關系裏,雖然不能一蹴而就,但前景卻明明白白。
宋珩不動聲色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妹妹,他萬萬沒想到成華竟然能為了一個男人做到這個地步。
男人嘛,小倌樓裏也有這樣姿色的,何必呢?
可既然如此,宋珩不自覺摸了摸手上的玉扳指。
陸绶又同宋珏交好,倘若再留着陸绶,那不就是給自己路上埋了一個巨大的雷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