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霁止風又起(四) 我說我回來了,你不……
了白站在回廊下, 一副超然世外、觀盤中棋的姿态,靜靜看着薛予羨。
“施主,為你泡的茶涼了。”
薛予羨自華庭後, 每晚都會有斷斷續續的夢, 直到公主去了沅郡, 戛然而止。
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又連續了起來。
那是他從來沒遇到的詭異樣子,每一個場景都是一模一樣:
他安安靜靜抱着成華公主的靈牌,坐在一個布置奇異的靈堂。
白幡翻轉間, 隐隐約約是大片的經文、圖騰……
如若不是偶爾他會換件衣服, 他都幾乎要覺得那是同一天的夢, 發生了這麽多的事。
那夢中的十七天,一開始是父母規勸他、景榮枝安慰他,到後來母親哭訴, 想要挽回他,等到了最後, 他像是個木偶, 他們說的話一句也進不去了。
大夢一生, 兜兜轉轉,他不想靖安郡王府能爬多高,掌握多少權柄。
他只想要公主回來。
“大師,”薛予羨向了白行了一個禮,莊重道:“那個符號究竟是什麽意思?”
薛予羨在夢中的符號越來越清楚時,他将那些符文畫了下來, 交給了了白大師。
了白颔首,邀請薛予羨進了茶室。
茶室氣息氤氲,了白大師輕輕為薛予羨沏了一杯茶:“剛剛老衲同貴人言談, 故而誤了與施主的時間望見諒。”
薛予羨搖搖頭:“大師說笑了。大師與公主在交談,我在外面等着,也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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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有些尴尬地飲了口水,看着了白:“想來剛剛大師也聽到我與公主的談話了。”
“我不知道我該怎麽面對公主,讓她還像是以前那樣。”
了白沉默一下,之後從桌案下拿出一張長四尺寬三尺的白布,他站起身來,慢慢延展白布。
白布內畫着的圖案,正是薛予羨之前給他的圖案,唯一不同是,如今的圖案排法甚是詭異,與胡亂幾乎沒有差別。
了白大師道:“施主的記憶宛如碎片星星點點,不如看看這個,興許有用。”
薛予羨不疑有他,當下就盯着那白布。
昭明寺的鐘聲驀然響起,沉沉的古鐘聲音像是要蕩滌山間,驚起一群飛鳥。
就在是某一個瞬間,薛予羨只感覺自己心裏的一根線突然崩了,旋即思緒如浪,齊齊湧來。
雲煙朦胧裏,他看見一個模糊的老道。
那老道問:“逆改天命,乃是異數,變化不定,代價極大,公子可還要嘗試?”
他當時已如行屍走肉,又怎麽會在意所謂的代價:“請動手吧。”
在迷蒙間,那老道在一旁還在絮絮叨叨說話。
逆魂之數,損傷壽命,至于宿命重生的結果,皆是前世的執念,公子如若想起往生,切莫過于糾結……
薛予羨猛然驚醒。
他看着了白大師,對方如他一樣剛剛睜開眼睛。
“逆魂術吸食我的壽命,換回了成華?”
了白點頭:“是。至于你,執念太深,在貴人死後第二年便也死了。”
薛予羨目光微微凝住,自顧自喃喃道:“我不欠成華什麽了。是我拿命換回的成華。”
過了良久,他才嘆了一口氣,聲音平靜,內裏卻含着洶湧的情緒:“可是,明明是我換回了她,可她憑什麽對我這樣?!”
“因為你們的機緣總是差一步。”
是啊,總是差那麽一步。
可是,就因為一句總差一步,她就可以忘了他的付出嗎?她就可以對他視而不見嗎?她怎麽可以!
薛予羨久久不能平靜,“那為什麽會有陸绶?上輩子這個時間,公主對他不是這樣的。”
“因為這是貴人的執念,正如施主的執念是貴人。”
薛予羨胸腔起伏,輕輕抖動 ,在他聽見了白大師淡淡說道:“貴人在生命最後一刻放下了施主,她的執念催生了現在的結果。 ”
原來,成華在大火裏,想的是陸绶……
可是,最終冒着火去找她的人,明明是他!
薛予羨站起身,有幾分失魂模樣。
他頹唐的往外走,神情帶着自嘲。
無論何時,成華都是這麽冷心冷肺、不念舊情。
她總是帶着偏見看他,不肯給他一絲一毫的機會。
陸绶憑什麽就借着一個所謂的執念,就得到他用命換來的人、從此平步青雲呢?
不可能的,都不可能的。
他什麽也別想!
昭明寺山下,成華公主揉搓着手腕,氣呼呼從步道上下來。
玉弦、玉珠見着,連忙迎了上去。
玉珠向來心細,走到公主身邊時,就看見公主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紅印,像是被人抓持過。
當下,她的心就懸起來了:“公主,手腕疼嗎?”
其實到這會兒,公主已經沒了感覺。
公主天生肌膚白皙柔嫩,特別容易留下印記,就憑借着這個,小時候皇子們同公主玩總是要擔心這個嬌俏的妹妹可萬萬別磕着碰着了,要不然回宮之後,定然要被自家的母妃罵個半死。
但此時的成華公主,心裏多的是氣憤。
她重重點頭:“疼,薛予羨那個東西,不知道一天到晚得了多重的失心瘋!”
說罷,她鼓着香腮看着玉珠,可憐巴巴地自顧自說着話:“陸大人那天晚上都沒把本宮手腕捏紅……他是不是不盡興?”
玉珠、玉弦:“……”
玉珠紅着臉道:“那奴婢派人留下來,讓景世子待會兒自己下山,奴婢服侍公主先離開?”
“嗯。”
馬車上,成華從剛剛的怒意中剝離出來。
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漏了什麽。
她磋磨着自己的玉戒,看着玉珠和玉弦兩個人一個為她捏着手腕,另外一個為她扇着涼扇交談。
“這薛世子也是有毛病,如今像是突然轉了性。”
玉珠心疼地給公主捏手:“可不是這回事。”
突然轉性?成華猛然抽回了手。
她細細回想了一遍,似乎自從她從沅郡回來,薛予羨就像是瘋了一樣開始對她窮追不舍,可在此之前,明明她并沒有做過什麽。
她不由就想到剛剛,薛予羨脫口而出那句“說不定是我換回了你”。
換回,是什麽意思?
直到馬車停在公主府,成華還是沒想出個所以然。
她眉頭擰了一下,旋即舒展,想薛予羨做什麽,愛怎麽就怎麽樣吧,她要去找陸大人舒展舒展內心的焦躁。
陸绶在書晨樓看着工部姚修做出來的圖紙。
此番他提出的幾件事,都是大工程。
靖安郡王府沉浸官場多年,人脈紮實。
戶部每年的預計已經是結束了,除非發生大事,否則不會重新安排。
朝內外的壓力從來沒有減過,秦王不能露臉,如今就一個吳謂,卻是南疆将領,也使不上勁。
但不論如何,黑曲河的事不能再拖了。
冬季北疆河段凍結,有些小流直接會斷流,除非在入冬前就徹底打通了。
他必須想到方法,節省路段、難度和開銷!
陸绶仔細看着,突然像是想到什麽,在黑曲河的函渠處做了個标記。
他正欲朝下溯洄,突然聽見細微的腳步聲朝這邊過來。
“陸绶,我回來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陸绶放下筆,不一會兒,便看見公主攪着寬大的月紗裙袖子,哀怨地看着他。
“殿下怎麽了?看上去不高興。”
公主剜了他一眼,這一眼實在是沒什麽力氣:“我說我回來了,你不應該跑出來抱抱我嗎?”
“這……”陸绶看着公主:“微臣原本以為殿下會回來的晚,若知道殿下這麽早,微臣就去前院迎接殿下去了。”
成華覺得陸绶在哄她開心,但沒辦法,她向來十分受用,于是她磨蹭到圈椅上:“原本不想回來,畢竟在家裏當姑子和在廟裏沒什麽區別。”
公主輕輕嘆口氣,“可大師說了,像我這等閉月羞花的姑子,她們廟裏受不起。”
“更何況,大師說,我家裏還有一位白面小郎君,臉上寫着不想,心裏不知道有多想看着我在塌上這樣、那樣地哭泣~”
公主明明坐得那麽遠,可陸绶覺得她就像是在他耳邊說的這些話,絲絲撩撩,繞得他面紅耳赤、心神不定。
他有些羞赧握住筆:“微、微臣沒有。”
在陸绶話音落下後,書晨樓安靜下來。
這是很長一段的寂靜,沉默到陸绶都有點懷疑:公主竟然不再說些其它讓他接不下去的話?
這不合常理。
他擡眸看向公主,發現公主竟有幾分疲乏。
“陸绶,過來抱着我。”
陸绶聽見公主這樣命令,他毫不猶豫就起身坐到公主身旁。
玉蘭氣味缭繞間,陸绶看到公主腕上隐約的印記,約莫被人捏過。
“殿下,你的手腕?”
公主言語恹恹道“下山遇到了薛予羨,他要我同他一起,還捏青了這兒。”
“疼麽?”
公主勉強打起精神,斜睨着陸绶:“你給我吹吹就不疼了。”
陸绶輕輕握住公主的手,将她玉臂擡起,小心地吹着氣。
氣息溫熱,連帶着陸绶無盡的溫柔,成華不由自主就湧起笑意。
她趁陸绶專注的時候向上擡手,輕柔地擦過陸绶的嘴唇後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還有公務要做嗎?”
陸绶道:“那些不礙事。殿下安心睡,微臣陪着殿下。”
公主尾音帶着幾分困倦:“我躺在這兒,你在我身邊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