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霁止風又起(三) 她現在唯一的軟肋,……
昭明寺外院, 許是山間與上京城內的差異,城內已帶上了秋意,山間卻還是陰翳遮日的模樣。
成華公主沿着回廊蜿蜒曲折處往深處走, 行不過百來米, 一個回折, 眼界陡然清明。
小泉順着醒竹*流出來,進入布滿青苔的水盤裏。
林間星星點點散落的光同水盤相應和,生出許多歲月靜好的美感。
在回廊轉折,金光披散, 落在一個白袍僧人身上 , 像是佛光外展。
成華微微欠禮:“了白大師。”
了白轉身回來, 看見公主:“原是貴人。貴人來此處可以要事?”
“無事,只是閑來逛逛,不知為何到了這裏, 索性讨大師一杯君山銀尖。”
茶室裏茶香彌散,了白與成華相談甚歡, 不知怎麽就扯到成華自己身上。
“貴人這幾日倒像是經過悲喜, 又從容一分。”
成華毫不掩飾, 笑容燦爛至極:“那可不是。本宮喜歡的人平安歸來,而且做了本宮想做的事。”
成華若不是考慮到陸绶,恨不得放鞭炮昭告天下,她把陸侍郎給生撲了!以後他就是她定了标簽的驸馬爺了!
雖然……過程有些破敗,夾雜萬分遺憾。
了白慈眉善目,以最為平常的口吻, 不緩不急道:“貴人與他既有機緣,如今如此,也不足為奇。”
“那是!”成華看着了白, 也沒細辯那句機緣。如今的她,只覺得她與陸绶是天定的姻緣。
“我們兩個的牽連又何止是如今才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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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宮在幼時救過他的命,如今他把自己抵給了本宮,這才算是公平!”
公主又說了許多,直到這君山銀尖喝完,才十分滿意,悠然起身。
驚鹿*擊打水盤的聲音泠泠作響,公主沿着水道下游,輕輕撥弄着水。
突然,身後腳步聲漸近,似乎停在她身後,也不急也不催。
成華随意拿着錦帕擦了擦手:“表哥竟不多玩一會兒?”
“不過也好,陸绶還在公主府等着本宮和他——”
成華的聲音在這蟬鳴的小道倏然停止,在她看見一個身着紫衣的青年時。
那青年開口:“公主要和陸侍郎怎樣?”
成華噙笑,眉尾一挑,輕輕轉着食指上的玉戒:“和他——交頸相纏、同榻而眠,怎麽,有什麽問題嗎?”
薛予羨瞳孔微縮,面色沉得像是死水,手不自覺都在顫抖。
但他的神情又不像是完全的驚訝,更像是預料之中、意料之外。
他倒吸一口氣,想要脫口而出的“這種事情公主都可以随便說”卡在牙關,被他咽了下去。
薛予羨冷靜了下來,這段時間,沒有誰能比他更能體會公主的不出常理。
她的行為你永遠猜不透。就像是她若願意,可以無怨無悔等你七年;若是累了,就可以不顧天下人的妄議,帶個寒門公然羞辱這個婚約。
與公主争吵沒有任何意義,如今他已經很明确,她現在唯一的軟肋,便是那個寒門罷了。
他穩了穩聲音:“對于公主,确實沒什麽問題。畢竟公主為他傷了身體,鬧得世族盡知,也沒有人能把公主怎麽樣。”
成華皺了皺眉,但卻并不開口。
“公主,臣知道以前許多事是臣不對,但或許我們之間不該是那個樣子。”
“你是貴女,臣出身世族,如果公主下嫁,這對宗室、對北疆都有好處。”
“更何況,這對陸侍郎也有好處。”
“他出身微寒,如今仕途正順,如果此時卷入坊間、朝廷的輿論,對他沒有好處。”
薛予羨靜靜看着公主,“臣為公主壓下了這許多日子的議論,如今流言蜚語甚嚣塵上,臣,也累了。”
成華點點頭,心中卻冷冷一笑,他學聰明了,知道不在自己面前用反問句激怒自己了,甚至還會擺理、找弱點、賣慘?
公主淺淺道,“既然是薛世子找人壓的流言,那你當知道,本宮為陸绶酗酒傷身是真,與他長住公主府是真,夜夜纏綿——也是真。”
成華沒有放過薛予羨臉上任何的表情,他一瞬間痛苦和失望的表情交雜,很快像是又接受一樣,妥協着、苦笑着:“我知道。”
成華看見他這副模樣,倒是确實有些不解了。
若以往,薛予羨自然自負地認為只要她回到他身邊,無論是陸绶還是戚绶,他總有辦法做到他想做的事。
可薛予羨畢竟是靖安郡王府的世子,他有他的驕傲,怎麽如今連她這樣也忍了?
公主輕笑出聲:“你倒是大方了許多。”
薛予羨聽着公主言談裏的調侃,卻是再也沒有勇氣反駁回去了:“臣只是想要公主下嫁,其餘什麽都可以接受。”
“那本宮可以帶着陸绶嗎?”
“公主你——”薛予羨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卻又戛然而止,在他明白公主毫無誠意,只是逗弄他時。
怎麽會這樣呢?
公主眼中嬉笑漸漸斂藏,又換上一副冷心冷肺、怎麽也捂不熱的表情。
說來也奇怪,公主長相原本明媚動人,按道理來說,濃妝豔/色才能将公主的美全部展露。
可如果見過公主這種冷到極致、像是林間塗着最美的銀魚白色小蛇,吐着信子準備勾你的命時,你才會明白什麽叫美到不可方物。
可那時,公主就不會回頭了。
“你剛剛不是說你為本宮壓下這些流言蜚語已經累了嗎?”
成華道:“那別壓了。”
她好心解釋道:“本宮巴不得這些流言傳遍上京,本宮恨不得放鞭炮按着這些流言寫熱賣的話本!”
成華一種看一個最為普通的、認識的人的樣子看着薛予羨:“本宮就是那種愛就愛得人盡皆知的人。”
末了,像是心口插/針一般:“薛世子應該感受過的才對。”
薛予羨心口一滞。公主一向擅長和他針鋒相對,次次都這麽幹脆利落。
他幾乎是頂着喉嚨才發出這種低啞又深沉的質問:“那我為公主做的事就不值一提嗎?”
“為我?”成華一笑:“你難道不是保全本宮的名聲讓靖安郡王府面上好看?”
薛予羨張了張嘴,他沒有想到公主竟然是這樣的解讀思路。
他聽得公主說:“名聲什麽的,本宮同他都不在意,他有本宮就好了。”
薛予羨無不感嘆,“公主這樣對嗎,陸绶即便是個東西,也未必不在意這些。”
“更何況,他現在的困境難道只有這個?”
“公主,何必非要執着呢?眼下陸绶的那封驚天駭俗的奏折,所奏內容看似利國利民,實際上牽連衆廣,根本實行不下去。”
“他太過年輕,也太沒有經驗。”
“如果經驗指的是淫/浸官場,本宮情願他一腔熱血、淨是情懷。”
薛予羨像是要說什麽,成華公主突然開口打斷他道:“本宮雖然不懂這些,但黑曲河一事,戶部不撥銀兩,說什麽勞民傷財、現在國庫不充裕。”
“實話,他們說的是實話。如今他們有他們執着的理由,但這件事未必不能解決。”
“至于宜凜軍備——你以為本宮這麽耐心和你說話,你的依持是什麽?說吧,你要本宮如何?”
薛予羨慘然一笑,不知道雜了多少無奈。
聽聽,關乎靖安郡王府未來能走多遠的事,在公主眼裏,不過是和她說話的依持。
可他想起那漫無邊際的夢,他紅着眼睛跪在靈堂前、符畫前時心如死灰的模樣,竟覺得也沒什麽不能忍受。
公主總會知道他未必就不如陸绶愛她,他才是最合适的那一個。
“我只要你,公主。”
“我可以放棄陛下在宜凜給薛家所有的特權,換公主下嫁。”
小徑陰翳,徹底安靜下來了。
這事沒法談了。
成華擡起臉,長久地看着薛予羨,與其說她執着,不如說薛予羨偏執。
“本宮不是個物件兒!”成華深深嘆了口氣:“你做夢去吧!”
她轉身就要離開,卻被薛予羨強勢地拉住。
他看着公主,就像是所有的委曲求全全部被打碎,只能通過竭盡全力的壓制,才能留下公主。
他問:“為什麽,陸绶救過你,你就對他這樣。”
“那我還有可能換回你,你為什麽就不能等等我?”
成華的腕骨被薛予羨捏得生疼,她不知道薛予羨發什麽神經病。
她扭着手腕,掙紮道:“你救過我?天哪,這是什麽鬼笑話?”
公主這一聲輕慢的笑擊在了薛予羨心口,他倏地放了手……
神怪之事,公主會信嗎?
信了之後,又該如何看待他和她互相磋磨的數年光陰呢?
薛予羨倒退一步,有些迷茫又不聚光地看着公主,“是臣魯莽了,公主見諒。”
他聽見公主散漫又含帶薄怒的聲音:“薛世子有病勞煩去找找太醫,佛家重地,着實有些誇張。”
公主走了,他和成華公主這數次的見面也好,他委曲求全的邀約也罷,得到的結果就是這麽不如人意。
薛予羨立在中庭,驚鹿在旁邊叩擊着水盤。
水盤內水流細小清澈,下面隐隐有個綠色的手指印。
那是公主剛剛撥弄過的的地方。
“施主,何必在那裏站着呢?”
薛予羨回頭,終于見到了今天邀約自己過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