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歸來兮(二) 太乏了……連夢裏的陸绶……
夜色深沉, 水銀似的月光順着打開的窗戶鋪散在倚雲閣的地上。
那起霧的湖面一樣的微光載着浮浮沉沉的夢境,一同包繞着成華。
成華睡得不安穩,隐約間看見了陸绶。
他與往日很是不同, 脫下了長衫錦袍, 穿得是暗色的盔甲, 立在蒼涼的關隘上。
彎月如弓,大漠上升騰起狼煙。
銀槍閃着寒涼的光,在山月關艱險的地方,和北戎人的彎刀貼合擦過去, 連帶出刺目的火花。
她看見他光/裸這上半身, 上面刀傷、劍傷, 刺目的血滲在盔甲下的白色裏衣上……密密麻麻。
夜燈搖曳,軍醫退下後,他卻不安穩, 扶着傷口爬了起來,在書案上寫什麽。
陸绶的字是父皇都親自誇獎過的, 下筆淩厲、如帶銀勾。
成華想看看他寫了什麽, 湊近之後, 滿桌案的紙上,唯有“公主萬安”。
成華眼眶裏一下聚滿了淚水。
他怎麽這麽傻,這四個字能讓他不疼麽?還不如聽軍醫的話,好好歇息着。
成華皺着眉,有什麽好寫的!
她想要奪那些破爛的紙,結果一雙手率先拿了起來。
陸绶眼神光彩漸漸暗淡, 在看見那些寫滿公主萬安的紙在燭火中,漸漸變成灰燼……
成華恍然大悟,哪怕是這些紙作為念想, 他也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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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他的字已經同她的一模一樣。
陸绶一輩子算得上是端方雅士、堪稱楷模,最大的放肆和逾禮,大概就是做了公主府的“面首”以及還在北疆念念不忘。
他怎麽能這麽讓人心疼,成華像是被鈍刀拉着,後悔每一次對他的漠視,也後悔這輩子沒能讓他避開凜州。
這種痛楚像是摧拉枯朽,黃河決堤一樣止不住,她幾乎要窒息時,身邊卻一沉。
這個恍惚間,她聽見陸绶說他會陪着她,她還聽見陸绶向她道歉,他說是他太過內斂,傷着她的心了……
成華不知不覺就放松了下來,她迷蒙間笑笑,想說句你可現在才知道!
我老早就饞你,想和你實踐實踐那些花巷裏的話本了!
可她說不出來,她答應要給陸绶個名分,在那之前,她可做不出那些負心女做的事。
于是成華勉強克制了一下自己,摩挲着抱了抱陸绶,算作鼓勵之後便罷手。
誰料下一刻,他竟然纏了上來,把她抱得好/緊。
啧啧,不一般吶,夢裏的人膽子可真大!
成華略是一頓,既然陸绶主動了,那她自然不能落下,她想躍起到上面,于是勇敢地蜷了下身子。
幾秒後,成華默默轉了個身。
果然是醉了……腰乏。
太乏了……連夢裏的陸绶也壓不住。
這一夜,成華睡得格外安穩。
如果不是醒來時倏然沒入發間的淚,她都懷疑自己這幾天真的是應和着春/夢裏的事過的。
她神态慵懶,從圓床上慢慢爬了起來,散漫至極掀開了緋色的紗幔。
一瞬間,倚雲閣刺目的光便籠罩了過來,結結實實蓋住了她,擾得她不得不靠自己纖白的手擋住片刻。
長久的時間裏,她的神智慢慢回籠,方才向外探頭打量幾分。
活久見,竟然巳時了。
看來這酒确實能多喝,喝多了時間都過得格外快。
公主撩撩衣裳,扭身下了床。
她沒有叫玉珠、玉弦給她梳妝,如今那些玉搔頭、金步搖都搖晃不起來了,沒什麽意思。
倚雲閣外,玉珠早早就等着了,見了成華公主,立馬俯身行禮:“奴婢看着公主今日睡得香,就沒有叫醒公主。”
“公主可要奴婢給您梳妝?”
成華睨了一眼玉珠,她身形與昨日并沒有什麽區別,但不知為何,成華就覺得她輕快些許。
“不用。”
“就绾個簡單的發髻吧,這樣看起來精神好些。”
成華如今沒耐心得很,随便擺了擺手。
旁邊玉弦急匆匆走來,看了一眼成華,忙道:“公主國色天香,那用得着打扮。”
頓了一刻,玉弦又像是邀請似的:“公主要不去清風園看看?”
成華的耐性徹底用完了,她猛然間沉下了臉色。
玉珠、玉弦頓時卡住了。
成華公主雖然不是暴虐的性子,但也絕對稱不上溫良。
但在陸大人的陪伴下,公主的性子越發親和,以至于當陸大人離開後,隐藏在這種親和下比之前更甚的生殺予奪的氣勢,就更令人生畏。
在長久的靜默裏,玉珠只覺得汗意津津,在她幾乎壓不住要說出陸大人在清風園時,公主開口了。
“起來吧。”
成華看着玉珠和玉弦。
這兩個侍女自她有記憶便跟着她,無論什麽時候,她們兩個人都是最為關懷她的。
她一個人難過已經夠了,難道還要讓她們一直陪着她難過下去、連輕快一點、笑一下都不行麽?
那她這個主子也是無趣得很。
成華斂眸思索了片刻,原本她打算回倚雲閣一個人呆着,但如今,看着玉珠、玉弦剛剛受驚的樣子——
成華聽見自己淺淺淡淡的聲音:“小六呢?”
玉珠道:“小六在去清風園路上的花園裏玩。”
“那走吧。”
已至暮夏,滿園的名種花卉已是強弩之末,怎麽經得起小六在那邊撲騰。
沒一會兒,小六身上蜂蜜色的毛上就橫七豎八躺了許多花瓣。
聽見成華的腳步聲,小六十分機靈地“喵嗚”叫了一聲,頭搖得像是個潑浪鼓,頓時花瓣四散。
成華不由輕笑出聲:“你這個笨家夥,還不過來。”
她順着小徑穿/插過去,欠身抱起小六,卻冷不丁看見曲徑之外,盛開的合歡樹下,負手站着一個人。
成華晃了一下,小六瞬間從她的手裏掙脫開,向深處跑去。
陸绶就隔着這麽一段路,定定看着公主。
公主穿着一身輕薄的白衣,身形消瘦,比他昨晚看見的似乎還瘦些。
她面上沾染憔悴,不像他離京時那樣珠光玉潤。
陸绶看着公主怔怔看着他,兩只玉白的指頭攪住玉弦的衣角,俏生生的聲音像是蓋了層紗,細弱無力:“他……”
“微臣陸绶,參見公主。”陸绶莊重行禮,沉聲道:“公主金安。”
公主的紗衣揚在她的身後,像是一路盛開的昙花,之後撲到了陸绶的懷裏。
陸绶輕輕托住公主,才沒讓虛弱的公主滑脫下去。
他輕輕摩挲着公主完全披散在身後的烏發,不輕不重為公主按摩着玉白的後頸。
細碎的嗚咽傳來,陸绶難得大膽體貼地扶起公主的臉龐,聲音柔和:“怎麽了,殿下。”
“是臣不好,全是臣的錯。”
公主猛然擡起頭,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眼尾通紅,讓整個清風園的人心尖都痛上一分。
可轉眼間,公主有些底氣不足發狠:“自然是你的錯!”
說罷,公主踮起腳,想只剛學會怎麽撕咬食物的小狐貍,一口咬上了陸绶的嘴唇。
陸绶不由自主身形僵硬了一秒,他睨了一眼周圍。
不出所料,成華公主的儀仗一向聲勢浩大,左右的侍女不下十六個 ,至于隐匿在周遭的暗衛更是數不勝數。
他耳尖漸漸爬上粉紅,卻最終閉上了眼睛。
公主的氣息被送輸幹淨,她有些承受不住退了一步,恰看見陸绶唇上一點血珠。
“閉上眼睛。”
陸绶依言照做。
小六搖着尾巴,順着合歡樹繞來繞去,最後爬了個合适的角度,輕巧地落在陸绶的肩頭。
公主的氣息帶着玉蘭香味,小六自覺自己一天到晚都跟着這個氣息 ,已是十分歡喜。
看着自己的主人輕輕靠了過來,小六玲珑剔透的眼珠輕輕一轉,學着剛剛就湊了過去。
公主在觸到的一瞬間就打了個激靈。
小六!
成華公主猛然退了一步,狠狠擦了自己淺色的唇,恰此時,對上了陸绶深色的眼睛。
他那麽聰明……
成華看見陸绶一瞬間斂上笑意的眼睛,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悲喜交加,又在最該喜極而泣、相依相纏時,如此尴尬!
該死的小六,以後滾去吃耗子吧!
成華左右看看,周遭齊刷刷低下了頭。
一種叫做難堪的情緒在偌大的園子裏蔓延。
成華倔強地擡起頭:“你昨晚回來的?”
陸绶忍着笑意點點頭。
成華停了一下,換了個奇怪的表情 ,冷哼一聲。
她像是無數話本上所寫,癡情女子發現心上人欺騙她那樣質問:“所以——你沒有在凜州出事,對麽?”
“你逃了出來,天南地北做着自己的事,但獨獨沒有想過告訴我一聲。”
“我擔不擔心,你是不是不在意?至于我像是纨绔一樣酩酊大醉,還是昏昏沉沉一睡一天,你也覺得無所謂?”
成華說完,陸绶已然是面如土色。
說句實在話,看着陸绶漸漸白了的臉,成華又開始心疼起來了。
這麽多日子,她恨不得把陸绶揉進自己的骨子裏,但是那只臭貓竟然、竟然當衆親了她一口!
這個氣氛,她看着陸绶就實在下不去嘴了。
更何況,緩過心裏這狂狼般的情緒 ,她這幾日荒廢的身體,就徹底吃不消了。
她着急她這關鍵時刻就不能堅強的身體,但也惱怒陸绶瞞得嚴嚴實實。
成華睨了陸绶一眼,最終決定像個高傲的公主,只留給他一個徹夜難忘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