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歸來兮(一) 公主沒想過讓他失望
太極宮內, 熙明帝穿着常服,面容嚴正卻有一絲絲複雜。
他定定看着眼前身長鶴立的青年,對方一改往日嚴謹模樣, 只穿着粗布單衣, 頭發半束, 一副寒門士子的樣子。
不用多想,熙明帝也知道,陸绶一路進京定然吃了不少苦,人都蒼涼些許。
可繞是如此, 他也仍舊是不卑不亢, 一貫清俊疏冷的面容上淨是淡定從容。
他提綱扼要的說着自己的經歷。
至于如何在宜州遇到刺殺, 之後輾轉到凜州,被追趕墜下山崖,逃到北戎又重新折回。這段堪稱驚奇的過程, 他只是淡淡一筆帶過,仿佛生死這等大事, 與他毫無幹系。
熙明帝感嘆于他的凜然, 不由軟下心來:“陸绶, 先不說這些了。你可曾受傷?”
陸绶一頓,他不知道熙明帝為何突然轉了話題,但還是恭敬回答:“都是小傷,不礙事。
話罷,他又接着道:“陛下,微臣此次陰差陽錯到北戎, 最大的感覺便是耶诃可汗并沒有朝內得到的消息那般好相與。”
“耶诃可汗的三個鷹師都慢慢在向凜州與北戎的邊境移動,這些事情都該引起注意。”
熙明帝見話題又被他拽了回來,感嘆一聲開了口:“此番秋獵, 除了諸多屬國,北戎也要派使臣過來。”
“朕原以為——罷了,你既然回來了,也要多參與些。”
陸绶颔首應下,緊接從袖袋中拿出了一個冊子:“陛下,這是微臣自宜凜而來沿途所見,并且後面附着了微臣的奏章,請陛下閱覽。”
江宥看了眼熙明帝,忙走了過去,從陸绶手中接過。
不起眼的草紙,暗沉的褐色粗制,幾張輕薄的函件落在熙明帝手中卻像是山一般沉。
他的眉心漸漸擰起:“宜凜的軍務防備——”
Advertisement
“回陛下的話,宜凜軍務防備依臣看,過于繁冗。”
“陸绶,你剛剛也說,耶诃的三個鷹師在向凜州靠攏。”
“是。”陸绶道:“但這是兩件事。”
“宜凜兵務繁冗,是因為北疆遼闊,地廣人稀。”
“但每年招兵,如今已是兵多而民少。”
“長期下去,軍備繁重、将士渙散,實在也算不得什麽好事……”
陸绶頓了一下,“但北戎這幾年安靜下來,是因為脫雲老汗王去世,四位王子争奪汗位,傷了元氣。”
熙明帝點點頭,露出了然的表情。
多年穩坐高位,熙明帝哪怕不能知道邊境現在實時發生什麽,但對大勢的了解,說一句風雲變幻盡在掌握也毫不為過。
他沉聲道:“耶诃移兵,只是需要貿易。”
“他若想和大靖交好,商議便是。他若要打,也必定要付出什麽!”
“陛下聖明。”
熙明帝垂眸掃過陸绶的折子,裏面還有開墾鹽堿土地、軍士半農半兵、鹽稅收歸朝廷,以及開通黑曲河的奏議。
熙明帝看了一眼這天色,這些條條陳陳,無論單拎出哪一個,都不是現在可以拍板定釘的。
這個陸绶,堅毅果決、心有魄力,年紀輕輕已經敢說人之不敢說,行人之不敢行,又何愁未來不能走的更遠,護佑成華呢?
一想到成華,熙明帝不自主就湧上擔心:“陸绶啊,此次歸京,見過成華了嗎?”
陸绶一頓,成華公主那張笑意盈盈的臉便浮現在眼前。
此去宜凜,他并沒有什麽難挨的。
上一世山月關上飲血五年他都毫不在意,更何況這一世他不過去勞軍而已。
但如果非要讓他說一樣,那大概就是公主對他不遠千裏、費盡心思的撩撥。
他不知道她是從哪兒找的這麽多避火圖,她總是這樣光明正大的撩撥他,讓他心弦撥動、難以自已。
可她是公主,他總得讓着她,讓她先開心才對。
他原本不帶偏頗、嚴正的語氣裏倏然變得溫柔,就像是冬日裏鋪滿皚皚白雪的湖面上,突然映出了暖融融的太陽。
“回陛下,微臣回京時,天色已晚。殿下這個時間,怕是已經睡了。”
“微臣死而複生,貿然去公主府,怕驚擾了殿下,傷了她的好夢。”
熙明帝心中驚訝,他萬萬沒想到,陸绶避開公主府的原因,僅僅是為了不驚擾成華的好夢?
可是,他未免把他看得太輕,把成華看得太無情。
這兩個年輕人啊……
熙明帝嘆了口氣:“去看看成華吧。”
“朕倒願她像是寧和長公主一樣。”
說罷,熙明帝讓江宥拿着陸绶的奏折轉進了寝殿,獨留陸绶一個人在安靜空曠的太極宮。
什麽叫“陛下希望殿下像是寧和長公主那樣”?
陸绶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
不過一息,他的腦中猛然閃過一個念頭,下一秒便疾步走出了太極宮。
寧和長公主,熙明帝同父異母第二位姐姐,二八年華下嫁清河侯。
清河侯因病去世,寧和長公主無悲無痛,三月後再次下嫁。
那公主……
陸绶馬不停蹄、一刻也不敢休息直接到了公主府。
亥時剛過,尉栎親自到門口看着侍衛們落鎖。
忽得,一個身影如同鬼魅,向着門不足三尺的縫裏硬是閃了進來。
尉栎拔劍出鞘,還未動作,那個人猛然開口:“尉栎,是我!”
尉栎不由自主便停下了動作,像是凍在了原地。
那個聲音如此親近……
等他反應過來,那是死而複生的陸大人,陸绶早已沒了人影。
倚雲閣外,玉弦輕輕合着門,坐在長廊下,愁眉不展。
而一向沉穩的玉珠,也沒了往日的內斂,一下又一下感嘆。
陸绶行至回廊,已經有些心怯。
他怕公主因為他那些不足一道的事情傷了她的鳳體。
可他又壓不住自己那些讨厭的心思:如果公主真的難受,是不是真的就很是愛他?像他上一世在山月關的營帳裏 ,每受一道傷,總想着公主,這樣就不怎麽痛……
陸绶搖搖頭,勉強壓下他認為可恥的想法,腳步卻不由自主輕了下來,顯得幾分小心翼翼。
直到玉珠一聲不可思議的輕嘆:“陸、陸大人,你、你、你還活着?”
陸绶停下步子,颔首便作為應答。
“殿下呢?”陸绶輕聲詢問,像是怕驚到什麽。
“公主……”玉珠停了一下,才像是感嘆似的輕輕吐出一句話:“公主飲了酒,飲得厲害,傷了胃。”
“今天吐了好幾次,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剛剛又鬧騰得止不住,還是玉弦硬哄着,才勉強睡下。”
飲酒。飲得厲害。
傷了胃……
一瞬間,剛剛想過那些可恥的念頭,這會兒便是可恨了。
公主,本就該高高在上,不為任何人傷心難過才對。
他一開始不就是這樣想的嗎?可為什麽公主還是難受了呢?
陸绶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這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玉弦突然站了起來,像是為公主委屈似的:“公主那麽喜歡陸大人,我們都看在眼裏。”
“公主一開始為着大人跑來跑去,大人冷冷的,像是躲公主似的。”
“後來好不容易心意相通,卻又鬧出這等事。”
“大人你若是活着,好歹給公主個信。”
“這十多天,公主酒沒斷過,連吳小侯爺也不敢這麽喝的吧?!”
陸绶怔在倚雲閣下,靜靜聽着玉弦的問責。
他自以為上一世的諸多辜負,這一世難免就幾多躊躇。
偶然聽人這樣說,他才恍然覺得,這一世,真的是公主一直在捂着他的心。
在這個關系裏,他從未主動。
平心而論,若是他,哪怕愛意如同深潭,也要退得遠遠的。
更何況那個世間最尊貴的人。
公主沒想過讓他失望。
她一直是這樣說的,也這樣做了。
玉弦嗫嚅道:“玉弦失言。”
陸绶淺淺一笑:“玉弦姑娘說得對,是陸绶太過內斂,不知間讓殿下難過了。今日受教了。”
他看了兩位侍女一眼,輕輕推開了倚雲閣的門。
書案旁還潦倒着幾個空了或者沒空的酒瓶。
空氣裏酒香味滿溢,像是個陳年酒窖似的。
陸绶撩開外室到內室層層的緋色簾幔,直到看見公主。
成華公主睡顏恬靜,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她的眼睛周圍還有一圈圈紅染,越發動人。
她不知道在喃喃說着什麽話,聲音細微婉轉,像是小貓似的。
說到這個,陸绶瞥了一眼睡在公主懷中的小六。
小六如今已經長個兒了,這樣不知道壓不壓公主。
陸绶斂眸思考片刻,終于伸出了手,将小六撈了起來。
小六軟綿綿驚醒,和公主一樣慵懶散漫,處變不驚、又微微不滿地“喵嗚”了一聲。
成華公主被這聲音驚擾,下意識往身側拉去:“陸绶~”
“臣在。”
陸绶放下貓靠近幾分,聽着公主的低語:“黃泉路上等等我。”
“找不見你,我害怕……”
心“砰砰”跳動的聲音是那樣的清晰,到後來越發的劇烈。
陸绶只覺得自己的眼眶一瞬間被什麽沖擊着,不能自已、難以自抑。
她怎麽能這樣?
他該怎麽做才能承接她這樣?
陸绶喉間喑啞,略帶薄繭的手輕輕撫着公主的面龐。
他貼在公主額尖,良久,虔誠地印下一吻。
“殿下,臣在。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