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風雨起(二) 本宮只是怕陸绶在黃泉路……
成華公主越想越覺得通體寒冷、如墜冰窟。
一陣又一陣的惡寒像是席卷的飓風, 幾乎将她壓得喘不過氣來。
如果陸绶死了,他死了……
那薛予羨為什麽好好活着?!
成華感覺得到,她此時目光裏定然生出一種奇異的光芒, 既詭異又平和, 既惡毒又單純。
她在玉珠、玉弦還未适應她從心緒亂如麻的海潮中突然歸于平靜, 就淺淺道出了一句如平常沒什麽兩樣的話:“出宮,本宮要出宮,讓尉栎去備馬車。”
成華的馬車絕塵而去,卻沒有奔向公主府, 而是徑直去了靖安郡王府。
靖安郡王府的老管家急急迎了上來, 只聽得尉栎問:“薛世子可在?”
“世子今日應約去了扶風樓, 公主殿下您——”
老管家話沒有說完,成華的馬車又一次疾馳而去。
扶風樓三樓雅間,薛予羨剛剛同楚王宋珩說話, 并且商讨了陸绶葬身凜州的事情。
這些做完,坦言, 他已經有些疲憊。
曾幾何時, 他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一門心思想着清正廉潔、保家衛國。
如今,卻也為了自己的私欲、為了靖安郡王府踏錯的那一步,毀了一個确實可以稱之為對手的人。
他越想越煩躁,上好的湘君醇就在那裏,由着他一杯一杯往下灌。
突然,外邊吵了起來, 他聽見成華的聲音,猶如珠玉落盤,動聽地繃在他心坎上:“薛予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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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來找他的。
薛予羨酒意略是上湧, 竟然有些迷迷糊糊 。
成華驀地推開了門,薛予羨看見她怒氣沖沖,眼尾還帶着薄淚。
“公主,你怎麽了?”
薛予羨只看見公主冷笑一聲,旋即染上怒意:“陸绶現在在哪裏?”
薛予羨不由微微一滞:“公主,陸绶的事,你為何問我?”
公主立在門口,“他在宜凜出的事,本宮為何不問你!”
薛予羨看着公主,哪怕他靜默着不說話,他與公主之間都會莫名流露出劍拔弩張的氣氛。
公主這個樣子 ,比上次還要讓他傷心。
他慘淡一笑,斂眸看着桌面,低垂的眼睛裏閃爍着一絲無力:“公主——”
他頓了一下,像是斟酌詞句:“為何偏要懷疑我?”
“這對我有什麽好處?”
“宜州、凜州是靖安郡王府轄制,出了事情,我靖安郡王府便難逃一責,依陛下對陸绶的看重,必然會加派人手全力調查。”
“我何必為了陷害一個人就攬禍上身!”
如此有道理的說辭。
只是聽在成華耳中……她和薛予羨做了七年夫妻,最後兩年的針鋒相對,已讓她對薛予羨每一句話都有了計量。
他還真是……從不讓她失望。
成華的目光越發冷淡,甚至隐隐升上一種毀滅的火光。
她抱臂斜倚在門口,冷笑出聲,笑聲裏帶着濃濃的奚落,像是無形的鞭笞,清晰地蕩在這個房間裏。
“薛予羨,你可真會說。”
“也真、叫我失望!”
最後一句,像是一聲很沉很沉的感嘆,沉進了薛予羨的心裏。
他突然想要逃離,卻不得不硬着頭皮緊繃着,像是受了極大委屈。
可他不知道,他這副模樣,成華也是再了解不過。
與她死前和他在雪花鋪散的暖玉閣争吵時一模一樣。
好一朵潔白的花吶!
“公主心裏,這件事已經是我做的了,哪怕沒有證據。”
“欲加之罪,還讓我說什麽?”
“欲加之罪……”成華噙笑,步步逼近,“薛世子好文采!”
“真不愧是大靖第一公子!如星如月的人!”
“經史子集讀了不知幾多 ,忠君愛國不知學了幾多,結果學成了這個樣子!”
薛予羨聽不得成華對他的嘲諷,他難得有些沉不住氣想要趕客:“公主想要說什麽?”
成華立在他面前:“本宮想說,你總是滿口顧全大局,可你顧全的大局,卻總是偏頗又自私。”
“你的大局,最大不過只有靖安郡王府那巴掌大的地方,最小,也只有一個你罷了!”
薛予羨看着眼前的公主,勉強理解了什麽叫不愛了你就是一文不值。
自公主去沅郡封地到如今,近乎三個月的時光,他小心奉承過、讨好過,盡可能的挽救這他們的一點一滴,最後的結果,卻得到的是一句自私。
他怒極反笑:“那公主說說,誰偉大?是陸绶麽?!”
“他也不過只是一個想借着你成華公主無限的尊榮,爬上去的寒門布衣罷了!”
“若是沒有你 ,別說他死在凜州,就是死在上京、死在這天子腳下,誰又會在乎——”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像是利劍,斬斷了這間雅室激進的争吵。
“你敢詛咒他?”
“我詛咒他?”薛予羨冷笑一聲,那陰冷的面容與他平日裏溫潤如玉的樣子大相徑庭:“我還想殺了他這個毀人婚約、以身換寵的卑臣。”
成華氣得發抖,連話都一時哽在喉頭。
良久,她帶着極大的情緒道:“你承認了。”
薛予羨道:“那公主想怎樣?就因為臣對公主的愛慕,公主就要鏟平靖安郡王府?”
說罷,薛予羨停了一下。
他看見公主由心痛到狠厲,由激烈到平靜,漸漸地竟歸于一種詭異的平淡。
那種冷到看空氣的眼神,他只見過一次,是凜州大雪,皚皚白色鋪陳千裏。
是他告訴公主,陸绶慘死的時候。
仿佛公主就是想讓他一遍又一遍體會當時的痛苦,竟然一如上一世,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鏟平靖安郡王府幹什麽?你殺了吧,殺了陸绶吧。”
“他死了,本宮好帶你下地獄。”
薛予羨忽的笑了,他垂下眼睛,帶着一份異乎尋常的溫柔看着公主發怒、充滿偏執的眼睛,言語如春水:“我下地獄就行了,公主去幹什麽?”
“你下十八層地獄去賠罪,本宮只是怕陸绶在黃泉路上給本宮打着燈孤單。”
“我總得陪着他!”
……
都說上京暮夏時分,天氣幹燥,連雲都見不了幾片。
可沒想到,如今這日子,竟然應景的起了風。
那風越扯越大,像是春秋時北疆的黃沙暴,将雅間的窗子都撕扯的直叫喚。
我總得陪着他。
這話竟然是從高高在上、驕傲的成華公主嘴裏說出來的。
她竟然願意為了陸绶死!
薛予羨有那麽一刻當真模糊了,他看着滿地堆積的湘君醇,有些自暴自棄地想,興許上天就不該給他一次記起前塵往事的機會。
為什麽要讓他記起來呢?
就讓他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年少時喜歡的小妹妹。之後娶了她。
他不會違背初時的心意愛上公主,公主不會困于靖安郡王府,榮枝不會變成工于心計的女子……
這勉強也算一條正軌。
雖說不是他想要的,至少他不會像現在這麽痛苦。
“真的、好累……”他的聲音像是從牙關擠出,有說不出的傾頹。
“薛哥哥,你醒醒。”
薛予羨似乎聽見了景榮枝的聲音。
“薛哥哥,你醒醒吧。”
薛予羨迷蒙之中,像是看見了一個詭異的堂屋,裏面挂滿了搖動地白幡,風一刮,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公主對他的咒罵。
隐約間,他看見公主的身形站立在棺椁上,淺淺淡淡,煙雲一般恍若能随時消失。
薛予羨聲音有些斷續,低啞不堪:“成、成華……”
他看見公主似乎說了什麽,他完全聽不見。
他有些難過,以為公主不願和他說話:“你恨我?”
“是啊,我恨你,”那聲音在他耳邊發出一聲嘆息:“可我還是愛你。”
“愛我就好。”薛予羨伸手探了過去,卻怎麽也夠不到白煙,良久,他終于觸到了一絲溫軟,安然睡去。
雅間內頓時沉默,在長久的氣息流轉裏,生出了一種怪異的親密。
“原來我和你是一樣的人,”那聲音婉轉,卻帶着一分偏執:“都執迷不悟。”
宋珩搖着折扇,倚在門邊上,眼裏流露一絲興味,看着姿勢別扭的兩個人——
薛予羨倒在桌上,景榮枝離他那般近,卻讓他迷迷糊糊間摸了好久,才摸到她的臉頰。
宋珩折扇一合:“榮枝表妹怎麽在這裏?”
景榮枝輕輕為薛予羨順着頭發道:“那楚王殿下為什麽在這裏?”
宋珩也不生氣景榮枝的無理,如今他也看的出來了,景榮枝和成華其實是一類人 ,不過成華的占有欲頂多是偏執,而景榮枝就有些扭曲了。
對于這樣的人,你怎麽好意思再去指責呢?
他笑道:“本王原本和他說完話走了,只是看到本王的寶貝妹妹沖了進來,怕寶貝妹妹受委屈,過來看看。”
景榮枝想了想自己聽見的那些話:“楚王殿下的好妹妹不論空口白牙說什麽,給別人扣什麽惡毒的帽子 ,她總是你們的好妹妹,你們也總是袒護她。”
楚王大方的點點頭:“那是自然,畢竟是我們皇家的寶貝,本王最見不得她哭了。”
“那你還來做什麽?”景榮枝道:“來看我們這些落敗者的笑話?”
楚王燦然一笑:“榮枝吶,別這麽見外,你也是本王的妹妹吶。”
“本王一向公平,不會厚此薄彼,所以——和你談一樁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