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糾纏(三) 這麽長久以來,能捂熱她的……
這句問話, 從來不會有人敢問。
它如同平地驚雷一般,轟地炸開在薛予羨腦中。
公主怎麽會沒有子嗣呢?在凜州,她是生下了兆兒的。
只是一個意外, 兆兒沒有保住罷了。
他看向公主:“這種事情怎麽會發生呢?”
“如果會呢?”
公主向他極速走了幾步, 逼迫着他:“如果我們從沒有孩子, 你會仍然遵循諾言?”
未等薛予羨躊躇,公主涼薄的聲音已然響起,帶着笑意:“不會,你當然不會。”
公主擡着頭看着薛予羨, 但氣勢卻如海水漲潮, 撲面而來:“你會仗着我的下嫁、我的喜歡, 一次次委屈我的心意。”
“就像剛才,你以為只要父皇滿意,你發誓, 我就必須按着聖旨走。”
“我在你心裏不過這點聽從他人的份量!”
“再後來,你會告訴我靖安王府不能孤立于朝廷, 又和我講那些自以為是的家國天下的大道理。”
“你拼命教會我如何做一個好的王妃, 如何把我體面的裝在套子裏, 即便有了潑天大的委屈,也不過一句注重大局。”
“你以為你會做的比我說的好嗎?”
薛予羨不由自主顫栗一下,腦中不可自抑想起了上一世。
他醉酒失德,與景榮枝發生了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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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情與女兒家名節那般大,他只能把景榮枝帶進府裏。
公主鬧過,公主說他偏愛少時初戀, 不與他好好過日子就滾。
可他只覺得公主是無理取鬧,他不碰景榮枝不就好了。
再後來,靖安王府北上, 朝廷的關系千般萬般錯綜,為了靖安王府,他必須要選擇一個合适的方向。
公主卻又來質問他為何幫助二皇子。
朝中勾連、宜凜礦場,樁樁件件不能讓公主知道,可她偏偏每一次詢問都踩在邊緣……
他們之間的溝壑,越來越深。他們的關系就像是漸寒的冬日,一不小心,就進了三九天,寒意瘆人。
薛予羨沒辦法在想那些過去,可他知道,如今他想到了一開始是景榮枝算計他,便不會有家宅那擋子事。
如果陸绶死了,那宜凜礦場的事也沒有。
公主還能再推拒什麽?
他冷靜下來道:“公主,微臣為什麽就不能做得更好?”
成華看了他一眼,終是平複下來,感嘆出聲:“你怎麽還不懂,如今本宮不在意你能不能做的更好了。”
成華道:“不是所有的愛都是長久的。”
“更何況,本宮生而尊貴,何必要你這遲來的回頭。”
“本宮又不是撿破爛的,你說呢?”
薛予羨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成華今日說了許多話,有些累了。
她平淡地看着薛予羨,仿佛真的在開導他:“人生苦短,何必執着。”
說罷,閃身要離開這碧波亭。
在浮香的月籠紗擦過手心的一瞬間,薛予羨仿佛陡然回神。
他像是一個瀕臨溺死的人捉住了公主話中的錯失。
“公主怎知陸绶他的愛就是長久的。”
薛予羨看着公主笑意盈盈回過頭,在他保留的一絲希望中,說出來最為傷人心的話。
“是,可如果是陸绶,本宮願意賭一賭。”
成華坐在回宮的馬車上,一直在想剛剛脫口而出的話,沉浸到連懷裏的小六不安分竄着都不甚在意。
她沒有說謊,也沒有故意傷薛予羨。
那句話像是從心底而生,突然就說了出來。
說來可笑,就在剛剛,看着像是丢了魂一樣的薛予羨,她竟然有那麽一閃而逝的可憐。
他們彼此有過喜歡麽?大概有的吧。
成華公主想了想,那時候杏花飄落,她坐在軟塌上,他伏在她的肚子上,觸摸着兆兒微微地顫動。
那時候,他們是滿心歡喜期待過兆兒的降臨的。
只是後來,這條路出了岔路,他們沒走到一起,而她也不願堅持再走過去。
在冷戰的日子,其實求和的一直是薛予羨,但是那時候她不接受了。
她是皇家的人,她有她不可侵犯的尊嚴,更何況,其實她比誰都冷。
這麽長久以來,能捂熱她的,只有一個陸绶而已。
他比她堅持,還總願意等待。
成華驀然間,腦中突然想起了無數個畫面:寒風蕭蕭、滿目霜雪,盛夏的蟬鳴也好,春秋的涼雨也罷,陸绶總是含蓄而貼心在她身邊。
那時候不知道他謀求什麽,存在感竟是那樣的低。
低到他知道他只是與薛予羨像幾分,第一次向她發火時,她毫不心疼就能說出“那你滾吧”。
如若在同等境地,她說這句話給薛予羨,薛予羨怕是會毫不猶豫和她分道揚镳。
可陸绶不會,他總是包容着她。
成華想起,她只是告訴陸绶,她的婚禮他得參加,不然別人以為她公主府虐待了他。
陸绶他就能頂着朝臣對他異樣的目光,在別人的指點裏,面色艱難坐在八仙桌第一排,看着她鳳冠霞帔、笑語嫣然。
他可真悶、真傻吶!
成華的眼周慢慢紅染,心像是被煎着,不是痛,是濃濃的心疼,偏生還夾雜着一股暖意。
她不肯去想當年自己的冷漠無情只好抱怨着陸绶:“陸绶可真是讨厭!”
成華沒指望誰會應聲,怎料馬車裏為她扇着涼扇的玉弦突然一頓:“啊?”
公主挑眉:“啊什麽?”
玉弦不解道:“陸大人怎麽會讨厭呢?”
成華睨着她,玉弦正在專心賣力地扇扇子,就這樣還騰出了一張嘴:“陸大人英俊潇灑,不比薛世子差,雖說家世差了點,但架不住陸大人對公主好,事事緊着公主。”
“将來公主說東,陸大人絕不會說西;公主說一 ,陸大人絕對不說二;就算公主蠻橫嬌傲、無理取鬧,陸大人也能為公主找出一千個理由心甘情願受着……”
玉弦說得起勁,還和公主對視了一眼,這一眼,她看出了公主目光裏的興味。
她歪着腦袋想了想,突然想到了那句“蠻橫嬌傲、無理取鬧”。
玉弦一瞬間腿就軟了一下,腦子裏只想着怎麽跪下比較誠懇。
成華眼疾手快抓住她:“幹什麽呀?”
玉弦顫顫道:“奴婢失言。”
成華懶懶倚在軟榻上,逗着玉弦:“你這麽看好陸大人,本宮請旨把他賜給你吧。”
玉弦眼睛睜得如同銅鈴,難以置信的目光摻雜着幾滴被吓出的淚珠:“殿下要賜死奴婢?”
“哈哈!”成華被玉弦這腦瓜裏的猜想逗笑了,她滿是笑意看着玉弦:“至于麽?吓成這樣。”
玉弦後知後覺坐回到成華公主身後,給她扇着涼扇:“那可不是。陸大人的命根子是公主,公主的心心念念也是陸大人。”
“到時候公主真這樣,奴婢先找根繩子吊死吧。”
成華被玉弦逗得忘記了剛剛所有的複雜煩擾的思緒,她抿了口茶,動作嬌矜極了。
“那是自然,陸绶是本宮的人,自然誰都不能橫插一杠子在本宮與他之間。”
“如若有人非想着戴頂帽子,那本宮就讓人寫滿本宮與陸大人的話本,讓上京人好好領略一下風月。”
玉弦看着公主,面色微頓,又連忙低下頭。
結果正此時,馬車外傳來幾聲叫好聲。
下一刻,驚堂木聲音一響:“俗話說得好,浪子回頭金不換,那侯府的李世子,自從知道自己的錯,對丞相府的千金緊追不舍,甚至不惜立下毒誓……”
成華公主一下從軟榻上騰起來,目光閃爍,掀開車簾。
這陣仗,真大!
這驚堂木拍得,真響!
成華睨着玉弦,“幾天了?”
“就最近。”
“這騷包主意誰出的?”
玉弦沒好意思說剛剛公主也這樣想過,只是搖頭。
成華擺擺手,“算了,不用想也知道是二哥。”
“他這麽閑,就讓尉栎明天給他找幾個小倌兒,本宮也給他寫寫風月。”
頓了半晌,成華又道:“找人把書抄下來。”
玉弦不解地擡起頭:“抄書?”
成華媚眼如絲、笑靥撩人:“把人物全換成本宮和薛予羨,給陸大人寄過去。”
“再寄過幾本話本,香豔的。”
成華垂眸逗弄着小六,無辜又美好:“雖說去了宜州,這些遐想可一個晚上都不能少。”
玉弦:“……”
陸大人究竟是怎麽了公主,讓公主這麽饑/渴……
直到成華獨一無二的四駕黑木金紋馬車消失,站立在街邊,帶着帏帽的景榮枝才反應過來。
這麽久沒出門,原來外邊是這樣傳的呀。
自己自懂事便汲汲追求的人,對她說斷便斷,沒有一絲一毫的情誼。
之後他又馬不停蹄,追求了她的表妹,不僅如此,還大肆宣揚,生怕對方不回頭。
什麽攜手山水間,共看日月升。
什麽等他處理完這些事就娶她。
呵,全是笑話!
景榮枝朝成華公主馬車駛來的方向看了一眼,良久,她忽然分辨出來了那個方向。
成華居然是去了靖安郡王府。
虧她還以為成華有多情深意重,看來那個寒門也留不住她的心。
成華她好手段!
一面吊着薛予羨,一面又引得陸绶那個朝廷新貴為了她連命都不要,他們還是磕破了頭追尋她?
可她呢?
只能由着他們将她從天之驕女拉下,成了如今只能鎖在家中、連個小小庶出之女都比不上的嫡女。
她也有她的驕傲,她曾在國宴上一曲驚人,是人人稱贊的“小琵琶仙”,也曾是“京城雙姝”之一,引人注目,可她如今成了什麽?!
景榮枝恨意翻滾,卻無可奈何。現在的她,只能長久等待一個翻盤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