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重安寧(三) 無論是誰都要朝前看……
漓清鎮的老伯正在門口的小地裏收着今年第一茬莊稼。
寒石嘶鳴一聲, 像是要給這老伯打個招呼,但率先跑出來的,卻是一個穿着麻布衣裳的姑娘。
那姑娘二八年華, 眼睛水靈靈的, 像是山邊的一朵小花, 清純爛漫。
“你們是?”她道。
成華言語輕柔,又帶着幾分天然的高貴:“背井離鄉出走的姑娘,終于回來了,我很欣慰。”
在田間佝偻着身子的老農聽見聲音, 突然擡了頭, 他看向成華, 露出一個純樸卻又讓成華心酸的笑。
他聲音粗礦:“小寧呦,這是那天救下你的小夫妻!”
他樂呵呵跑了出來:“兩位貴人怎的今天過來了?”
成華聽見那句小夫妻,一路上的暗淡減輕了幾分。
她桃花眼流轉, 瞥了一眼陸绶,對方似乎因這句話有些局促。
成華道:“我同我夫君來看看老伯。”
那老農忙将手裏的鋤具扔了, 粗糙皲裂、染滿風霜的手随意在短襖上撥弄兩把:“小寧吶, 今個兒活不幹了, 不幹啦!收拾東西,給兩位貴人先倒碗茶!”
說句實話,以前成華不知道家徒四壁這四個字是怎樣的,進了,可進了老農家,她卻是實實在在體會了一把。
農家沒有軟榻圈椅, 成華只能坐在一個磨好的、粗糙的木樁上。
那個叫小寧的姑娘端來了一碗水,碗是釉色的陶瓷碗,上面缺口幾個, 紋路橫生。
成華看着那碗,竟不知道從哪個缺口下嘴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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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向陸绶,對方神色自然喝完水,與老農已然開始攀談起來。
成華心中感慨,小心翼翼喝着水,聽着老農的訴苦。
“這些年喲,日子沒法過!皇莊賦稅高,豐年倒還好說,這饑荒年,賣兒賣女也不少。”
“幸虧那天遇到了姑娘。”
成華沒敢吱聲,心裏羞愧到無以複加。
老農又道:“好在來了上京的貴人,昨天我看着芙意皇莊的人都被抓了。”
“诶呦,那夥遭天殺的,總算是遭了報應!”
成華和陸绶對視一眼,她輕輕咬了咬唇,開了口:“老伯,說來這件事,其實是我的過錯。”
老農一停,擡起混濁的眼睛,“這姑娘,胡說什麽,這跟你有什麽關系?!你這麽好的女娃。”
成華道:“老伯,芙意皇莊的所有事情,其實要交給上京,是我忽略了這些問題,才讓大家苦了這麽久……”
老農眨了幾下眼睛,像是要反應一下眼前漂亮的姑娘的話。
他吞咽一下:“這麽說,姑娘你、你是上京來的貴人?”
他突然不說話了。
成華原以為老伯會抱怨,甚至是對她兇一點。
可片刻之後,成華看見的卻是老伯溫順裏淡淡帶着的惶恐。
他在思考剛剛所有的交談裏,有什麽不妥。
一瞬間,成華心裏升騰上來的,不是逃過百姓口舌的慶幸,而是一種淺淺的壓抑。
陸绶看得出她小小的情緒,他十分妥帖同老伯交談。
盡管對方已經沒有剛剛那麽放得開,但他在三言兩語之間,讓老伯的戒備消散許多,不至于他們走後,老伯依然擔憂。
臨近午時,陸绶以不便打擾作了借口,帶着公主離開了老伯家。
漓清鎮落在回舟山下、芙意皇莊外,綿延千裏的山色風光是上天給這片土地恩賜。
七年磨難,如若是北疆,怕是要餓殍遍地,可對于沅郡,勉強稱得上是傷了元氣。
天澤不過是上天的施舍,卻決定了千裏土地的滋養。
而如今,皇權官權不過是宣紙上的一筆,卻讓百姓望而生畏。
成華有些低落,卻強使自己帶了幾分玩笑:“不過多說了幾句,大伯就不敢說話了,戰戰兢兢的,看得我恨不得立刻走開,給他一些痛快。”
“殿下是覺得老伯那樣,讓你不舒服了?”
公主道:“我為何不舒服,只是感嘆罷了。”
她低着頭,踢着腳下的石子,陸绶牽着馬,緊緊跟随在公主身側。
“感嘆人生而不同,世間終究沒有絕對的平等。 ”
成華輕輕道:“我身為大靖嫡公主,生來高貴,享着世間數不盡的榮華,接受千萬百姓的跪拜,卻想不出能為他們做些什麽。”
“有些官員,僅憑家世良好,便能得到蔭封,汲汲官場,不過是為了中飽私囊,做個朝廷的爛藓。”
公主頓了一秒,她看着陸绶,又看向身後破爛的房子,彼時,那個老農又蹒跚着鑽進了土地裏。
仲夏陽光刺眼,一時間成華有些眩暈,伸手牽住了陸绶。
“可有些人呢,純樸善良一生做着最為辛苦的勞作,終日不停不歇,卻要一面小心翼翼維持生計,一面謹小慎微、溫順惶恐。”
“就這樣,還要拿着破舊的碗,穿着打着補丁的衣裳,災年賣兒賣女。”
“你說,陸绶,上天是不是把他們的氣運都給了我?”
“可我卻沒有保護他們很好。”
陸绶看着公主攪着手裏的錦服,一種深切的愧疚繞在公主身邊。
他大膽地環抱住公主,輕輕一托,将嬌小的公主放在了寒石身上。
陸绶牽着寒石,語氣平靜:“人生而不同,這是天定,無可奈何。”
“只是,無論是誰都要朝前看,苦中作樂,亦是樂。”
他清淺地呼出一口氣:“活着,或許就是一種幸運,也是對身旁人的寬慰。”
成華伏在馬背上看着他,見他怔怔看着竹林後隐藏着的三間竹屋,白府中,陸绶沒有說完的話再次浮現在她腦海裏。
她試探道:“你心裏藏的事情,能講給我嗎?”
陸绶回眸 ,寒星般的眼睛裏,微微閃動着萬般複雜的情緒,“這些事,殿下若不問,微臣願藏在心裏一輩子。”
“殿下可知,殿下曾救過微臣的命?”
成華當然不知道,她只知道陸绶數次救過她的命!
在驚訝中,成華聽見陸绶道:“微臣年幼時喪父,母親含辛茹苦扶養我,卻遭到父親家叔伯的逼迫。”
“母親在克夫的謾罵裏,過了好長日子,但她總說,生活沉浮,能改多少改多少,實在改不了,就笑笑,泥濘着朝前走。”
“在微臣七歲時,上京要招女醫進宮。”
“母親毅然帶我去了上京,孤苦漂泊,但也算脫離了苦海。”
“殿下可知道,微臣第一次見你 ,是在禦藥房,微臣躲在柱子後面,殿下偷偷把配好的苦膽往外拿?”
成華被陸绶轉移了苦悶,現下的她眼睛明亮如星辰,直愣愣盯着身側慢慢步行的男子:“我那時在你心裏是不是特別機靈可愛?”
“殿下根本找不到苦膽,微臣當時想,這個姑娘怎麽這麽笨。”
“陸绶,你放肆!”公主嬌俏的聲音回響在竹林間。
片刻,公主問道:“那我怎麽救的你?”
陸绶聽聞公主這樣問他,突然停了下來,正如心中所想,如果公主不問,這些話他永遠不會說。
這是公主的傷疤,于他而言,也是傷疤。
但對于公主,陸绶沒辦法有一絲一毫的隐瞞:“當年,我的母親,是景皇後生産時主理的女醫。”
成華向上勾着的唇角像是被什麽東西黏住,緩慢又僵硬的往回收。
她抿了抿唇,又咬了咬,片刻才扯出一個假笑:“這樣啊……”
“陛下當時方寸大亂,要處死所有為皇後醫治過的太醫,母親便是其中之一。”
“是殿下勸陛下少生殺孽,消了陛下心中痛憤,救了太醫院十一位太醫……”
那時的記憶,是那麽深刻 ,如今成華竟覺得歷歷在目。
她看着陸绶越來越不安地講述着故事,心裏有一絲釋然。
母後的事,來源于生産疲弱,與太醫無關,這件事,是她該為父皇母後做的,沒什麽好奇怪。
“殿下一直都是善良、有責任的。”
“或許有一日,會有人人平等存在,但在這之前,時代需要我們有一個集權的皇室,多方運作的朝堂,我們就不能貿然改變它的運行。”
“只是,如若多一些殿下這樣心懷憂怖的官員存在,那天下就會寧和許多。”
說着,陸绶擡起了眼。
他睫長如鴉羽,目光裏滿是虔誠。
這個眼神,成華覺得異常熟悉,就像、像上一世她剛見到陸绶。
一瞬間,成華覺得這世界真是玄妙,她無意間救了陸绶,卻在最為低落、即将崩潰時再次碰到他。
也對,她怎麽就沒想過,陸绶那樣寧折不彎的性子,不可能見一個權貴,就折下傲骨。
他們是一個圈,都在彼此溺斃前,給了彼此一個喘息。
生活,原是不易。
可沒朝前走一步,就沒有後來所有的機緣。
“殿下,你會生微臣的氣嗎?”
成華心裏說着怎麽可能,面上卻故作感傷:“傷心的很。”
“這,微臣……”
“你擡起頭。”
成華在陸绶的溫順中順勢低下頭,就着她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的姿勢,與陸绶長綿地唇齒相依。
她精疲力盡,又低着頭難受。這一點不适被陸绶發現,在這個極盡汲取的動作裏,他把她抱下了馬。
他壓她在一棵粗壯的樹幹上 ,托舉着她,與她勾連。
舌尖頂着後牙槽,輕輕摩擦着同樣的柔軟,銀絲纏繞,呼吸盡奪,公主眼尾酡紅,漸漸朝下滑落……
彼此相依,才算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