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重安寧(二) 他們要的,他們看上的,……
成華公主坐在陸绶坐着的地方, 一動不動半柱香了。
玉珠有些擔心:“玉弦,你說公主那樣,會不會腰疼?”
玉弦搖搖頭:“疼倒不至于, 只是看那神情, 怪可怕的。”
遠處的公主含着淺淺的笑, 一對梨渦像是正開得好芍藥珍品胭脂點玉。
她滿目春色,眼波同映月湖的水波沒什麽區別。
玉弦有些躊躇,她想給公主墊個舒服的墊子。
“玉珠、玉弦,你們說, 本宮該不該現在派人直接去寧梧和翠微?”
公主突然開口, 驚得玉弦一跳。
玉弦看了看玉珠, 玉珠沉穩道:“寧梧山莊和翠微山莊,想來劉芮大人已經派人過去過了,公主不妨等着陸大人下山, 之後一起過去比較好。”
公主眼含嬌羞,“本宮也覺得陸绶不會讓本宮一個人去, 他擔心本宮的安全。”
話罷, 成華纖腰如扶風楊柳, 步态輕盈,朝內殿走去。
玉珠、玉弦面面相觑。
公主這是,在炫耀陸大人麽?
所以,公主特意問話,只是為了炫耀陸大人麽?
“待會兒陸绶回來叫本宮,本宮累了, 去補一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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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舟山樹木繁多,一進入山林,撲面而來的木質香氣混雜着濕潤的泥土味, 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樹根盤曲,綠絨似的苔藓緊緊粘附,好像要占領整個山脈似的。
陸绶內家功夫非常人能及,周遭的人攀爬時速度漸漸慢了下來,他卻閑庭信步,偶爾還像是賞風景一樣,同滿頭大汗的劉芮閑談。
忽然,陸绶站住了:“劉大人,讓大家休整,你把白執禮帶來。”
劉芮不知道陸绶想做什麽,但是這位年輕的上司讓他不敢不從。
說句實話,他刑部幹了三年,沒見過比眼前這位更厲害的。
短短六個月,升了三級不說,刑部積壓案件就處理了一百多個,更不用說他平時還有公務。
這樣的人,聽話就是不出錯的方法。
陸绶立在山道上,看着白執禮,目光遼遠,盯着遠處的霖澤峰。
“這霖澤峰,是這張地圖的這處麽?”
陸绶姿态優雅,從手中慢慢抽出一張地圖,這是尉栎自芙意皇莊封鎖後發現的。
地圖上山水大的輪廓是回舟山脈沒錯,但山川、水域、河流等的位置都有所變化,他親自一路走來,也不過是臨近沅郡礦山才摸出些門道。
白執禮看了一眼,音調低沉不堪,但還是道:“大人說的沒錯。”
“為什麽會畫成這樣。”
白執禮咽了口唾沫,頓了一下:“我、我們一般會把銀礦在圖紙上标的特別些。銀水像河,銀礦是山,就這樣交叉标記。”
陸绶點點頭:“為了掩藏這副圖背後的含義,所以你們将山脈做水,将江流作山,反複颠倒畫,以此達到結果?”
白執禮勉強擠出一個要哭的笑:“大人猜的,确實不錯。”
“可即便如此,這副畫仍然有對不上的地方。”
“畫這畫的人,會把一些景致的位置挪一挪,保證這地圖,只有、只有自己人看得懂。”
陸绶唇角噙笑:“你們備得倒是齊全。”
說完這句話,他兀自走到了前面,拿出了沅郡真正的地圖。
如果他沒猜錯,去往霖澤峰的路,開在沅郡銀礦的路上。
至于秦王給的錦帛,他大致明白了是什麽。
只是這半張錦帛,終究太難成事……
——
陸绶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過酉時了。
山林不比沅郡城內,此刻已經有些朦胧,至于皇莊內,燈火通明,在暗色的山林裏,還頗具一番風情。
尉栎站在淞瀾閣外,看到陸绶進來,便迎了上去:“陸大人,公主已經醒了,您要是去見公主,直接進淞瀾閣的內室就行。”
陸绶撣撣衣袍:“我身上髒,尉栎,你告訴殿下,我很快過去。”
淞瀾閣內,成華公主正披散着頭發,順滑的頭發在尾角處打個彎,松松攏攏勾在腰間。
她右手提筆,左手輕靈靈勾住自己的雲紗衣袖,聽着尉栎說話。
“什麽,”公主道:“陸绶去洗澡了?”
她小心将筆繞過案上的畫,将它随意搭在筆架上:“有這等好事?”
在玉珠、玉弦瞪大的眼睛中,成華公主愣了一剎,之後淡淡一笑,複作矜持道:“罷了,以前還要窺探一番,如今窺探什麽,不就是本宮的人麽?”
她又拿起筆,為畫卷上清俊的人身上又添了些細節:“等本宮回到上京……”
“公主,陸大人求見。”一個小內侍小碎步進了淞瀾閣。
公主笑意盈盈道:“來了!”
玉珠将陸绶引進來,公主道:“以後直接進來就好。”
陸绶颔首,在桌案前為公主沏了一杯茶,看着公主喝罷後,才為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緩了一下道:“如今看來,沅郡當真是陛下給公主永世無憂的屏障。”
成華看向他點頭道:“父皇對我,永遠都是先父後皇,對于這個,不知是我幾世修的福分。”
陸绶道:“芙意皇莊回舟山的那個銀礦,很不錯。連同沅郡銀礦,沅郡一個六縣小郡,幾乎可以養活北疆兩個郡的兵馬。”
公主這下有些驚訝了:“這、這當真?”
陸绶道:“是,微臣親自去看了。”
成華公主站起身來,喜悅盈滿:“這是大靖的福氣。”
“我這輩子有父皇和你已經滿足了。如今我不求個人榮華,唯求國泰民安、家國永駐。”
“倘若這兩個銀礦當真有這樣的供養能力,日後給國庫也未嘗不可。”
陸绶聽着公主這樣說,眼中星星點點全是光亮。
公主不像是尋常的閨中女子,只在乎争宅院的一些榮辱,倘若家國需要,她随時都願意犧牲自己的利益。
大概這也是前世,他誓死不退下山月關的原因吧。
陸绶道:“如今賬目問題已然解決,殿下打算如何處理涉事人員?”
成華沉吟片刻:“白家株連三族已是必然,這是刑部律法,也是他們這些年欺男霸女應該付出的代價。”
“至于旁族,從輕發落吧。”
成華道:“生命可貴,我珍惜自己的命,也想護佑旁人的命。”
“沅郡的事情上,我們皇室也不是沒有過錯。生者、死者、受苦受難者,都是無辜。”
陸绶聽着公主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心知她心中終究有遺憾和芥蒂,于是道:“明日,我微臣陪殿下去佃戶家去看看?我們把這七年來的欠據都還給他們。”
“而且,我還要給他們補償,”成華接話道:“沅郡三皇莊佃戶的賦稅,我要免去兩年,讓他們好生安定。”
“我還要和你每年都回來沅郡 。”
“還要……”
——
芙意皇莊的清晨,從來沒有這麽安定祥和過。
飛鳥啼叫,穿破晨霧;山林裏各式各樣的小獸低鳴,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遠處彌散着的煙雲,浮在回舟山腰,缭缭繞繞,如同仙境。
陸绶牽護着成華公主,踏着藤蔓棧道,走到了小驿站。
陸绶的寒石噴着鼻息,蹬着蹄子在那裏來回打轉,馬尾巴一揚一揚,精氣神足極了。
成華掙開陸绶的手,飛快跑到寒石身邊,十分親昵地摸了摸寒石的後背。
成華的映月像是吃醋了,蹭了過來。
她點了點映月的頭:“今天先不和你玩了。”
成華轉眸看向陸绶:“愣着幹嘛,扶我上去。”
“殿下,要和微臣一起?”
成華強硬地握住陸绶手,陸绶雖然還怔然,但身體反應卻讓他不由自主托住了公主。
晨間路上帶着些潮濕,微風掃過,細細密密像是要把水珠浸入人的每一個毛孔。
成華有些擔心的問:“倘若我去了,同他們講起沅郡這麽多年的事情,他們會不會怪我?”
陸绶輕聲安慰道:“昨夜微臣已經讓尉栎和劉芮去了寧梧和翠微,告訴佃戶他們朝廷已經派人将管事全部收壓,犯事者處死,依附者流放,他們會感激朝廷的。”
成華語氣恹恹,咕哝道:“百姓最是良善純樸,可偏生當官的仗勢欺人。”
“那些傷害,畢竟已經造成了。”
成華不安地仰着頭,陸绶完美的下颌線就在她擡眸可及的地方,她看着陸绶坐得板正,目光遼遠、涵蓋遠山,竟然奇跡般放松下來。
“還有微臣在呢。”陸绶雙臂收緊,将公主徹底攏入懷中:“這不是殿下的過錯,即便殿下有失察之罪,那夥百姓不平,微臣也和殿下一起挨着。”
成華笑着靠到陸绶懷裏:“那你現在帶我去哪裏?”
“記得上次你救下的老伯嗎?去那裏。”
陸绶道:“路遠,殿下在微臣懷裏先睡一會兒。”
林間路曲折,一如從古到今清廉吏治難尋。
陸绶吻了吻公主的發,懷中的姑娘合上了雙眼。
他知道,公主的擔憂沒有錯,甚至更為嚴重。
百姓純樸,可是也要活路,七年的壓榨,幾乎将三座皇莊的佃戶們的心血壓榨幹淨。
這些還能補償,但是對于那些妻離子散、女兒被搶的佃戶,就是要命。
他們要的,他們看上的,絕不是朝廷的補恤,而是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在公主出面,親自示意、甚至是親自監斬一衆人之前,這些恨意不會消失,對朝廷那些漸小的抱怨也不會徹底凐滅。
可陸绶難免有私心,那些血腥,怎麽能讓公主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