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重安寧(四) 相信她的愛,相信這一世……
夜風漸起, 缭繞在陸绶小竹屋屋檐上的燈籠上,将它輕輕刮起。
月色微微濃重,将這一片照得發亮。
九曲小路上, 立着一個姑娘。
陸绶停下燒水的手, 擡眸看了過去。
是蘇詞。
她似乎有些局促。
但憑着陸绶的性子, 他并不是很在意除公主外任何人的情緒。
他複又低下頭,看着還沒沸騰的水。
“陸大哥。”女孩出聲了。
陸绶淡淡掀起眼皮:“蘇詞姑娘。”
蘇詞攪着手裏的帕子,不知道怎麽開口。
今天中午的場景像是海面上的巨浪,她怎麽也忘懷不了。
那時, 她提着食盒, 原本是想看看陸大哥在不在, 給他送些吃的,卻萬萬沒想到,看到的是那個場景。
竹林搖曳間, 陸大哥同他的上司抱在一起,唇齒纏/綿……
他怎麽能這樣, 這樣對待上司是合規矩的嗎?
蘇詞心裏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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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過往她所學的禮義廉恥, 她本該走開的。
可她卻像是被定在了哪裏, 一步也邁不開。
她看着他們兩人癡纏,竟沒有感覺到一絲世俗欲/望,只有彼此間的珍重和寬慰,美好的像畫。
她不得不承認,驕傲如陸大哥、疏離冷淡如陸大哥,也會那樣溫柔地對待一個人。
會引導她, 包容她,托扶着她……
蘇詞看向燒水的陸绶,停了一下, 支吾開口:“陸大哥,我來給你和宋尚宮送飯……”
陸绶尾音微拔:“是麽?”
“這……”蘇詞被陸绶一眼看穿,帶着局促:“我……我今天、今天看見陸大哥和你的上司……”
陸绶站起身來,坦然道:“如你所見,就是那樣。”
蘇詞一時沒壓住聲音,驚呼道:“她是你的上司,她逼迫你嗎?如果她對你不好怎麽辦?”
陸绶面上依舊是淡淡的,這些問題他曾想過,可如今卻消散幹淨。
他想法簡單:“她開心就好,我并沒有什麽所謂。”
說完,他又補了一句:“只是,我相信她。”
相信她的愛,相信這一世的結局,終究與上一世有別。
蘇詞怔然看着陸绶,她不得不承認,她羨慕那位宋尚宮,這樣輕松就得了這樣一份情愛。
她有些喑咽:“阿詞希望陸大哥能得償所願,和宋尚宮相依相伴。”
話音落,蘇詞咬着唇,将食盒放下,匆匆轉身。
陸绶看了一眼遠去的鵝黃身影,一言未發轉頭看向咕嘟咕嘟響的水。
公主的水燒好了。
成華公主自蘇詞來時,便坐到了軒窗下。
作為宮廷裏出來的女子,旁的女人眼珠子一轉,她就知道是什麽心思。
只是,旁的她無所謂,唯有陸绶,只能是她的。
她緊緊扒着窗棂,恨不得劃出道圈禁的痕跡,卻冷不丁聽見了陸绶的話。
她開心就好。
我相信她。
怎麽能懷疑陸绶呢?成華倏然放下手。
倘若連陸绶都會背叛她,那她不就是孤家寡人,誰都留不住嗎?
“殿下,水燒好了,去沐浴吧。”
成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跳出內室,親昵地在陸绶胸膛裏埋了埋頭:“怎麽才燒好,我都累了。”
說着,扶着纖腰進了旁邊的屋子。
陸绶看着公主單薄的背影,帶着些無奈的笑,卻不想瞥到了被公主滾亂的床。
他不抱希望快步走了過去,一幅畫大大咧咧橫在他的面前。
畫中的女子衣着單薄輕盈,目光盛滿華彩,笑得爛漫。
她坐在藤蔓編織的秋千上,絡石花開,白色的車輪一般點綴在頭頂。
沒什麽比這更美好。
也沒什麽比給公主一幅寒竹圖頂替後被發現來得尴尬。
陸绶沉默了半晌。
那邊悠悠傳來公主的聲音,帶着調侃:“這麽喜歡我呀,把我藏在枕頭下?”
“是伴陸大人入夢嗎?”
陸绶騰一下便頓住了,手裏的畫頃刻就像燙手的山芋。
“微臣沒那種心思。”
“陸大人做夢都不夢到我的嗎?”
“聽說你們男人晚上吶……”
公主話沒有說完,但意有所指。陸绶經過公主多方提點,如今一下便能明白其中深意。
“真的沒夢到過嗎?”
“不會吧,陸绶你回答我,我真的那麽沒有魅力嗎?”
“……”
公主像是抓住了重點,陸绶感覺得到,倘若不回答,公主很有可能一直問下去。
但這種殺傷力,對于他目前的臉皮,還遠遠達不到。
他有些羞赧,帶着萬般局促:“夢、夢到過。”
一時間竹屋靜得像不存在,這種逼仄讓陸绶一瞬間從心底紅到了脖頸,裏裏外外,像是塗了胭脂……
公主緩沖後,後勁更足的笑聲像是斷不掉的檐鈴,在風裏響個不停。
陸绶方才知道他滿足了公主的惡趣味,如今公主說不定開心到在浴桶打滾。
良久,公主穿着輕薄的絲綢寝衣到了內室。
她俏生生蹬掉了鞋子,爬到了床上,窩進了被子裏,之後拿着一雙霧氣蒙蒙的桃花眼看着陸绶。
剛剛的事情還橫亘在陸绶的肺管子那裏上不去下不來,此時定然沒有那種勇氣和公主大眼瞪小眼。
他毫不猶豫起身,“殿下安寝,微臣就在外間小榻。”
成華噗嗤笑了出來:“夢裏都敢夢了,還怕在一張床上睡?”
公主朝裏滾了一圈,給陸绶留了一個相對大的位置,她拍拍床:“上來呀,我不會碰你的。”
彎月高懸,屋內漆黑,唯有一下一下的心跳,結實裏帶着慌亂。
公主鑽進陸绶的被窩,單薄的衣服貼合着她軟玉一樣的身體,她呼吸缭繞,帶着玉蘭香 。
陸绶呼吸漸漸濃重,不由苦笑這夜色的漫長。
——
公主府的昭令一夜之間貼滿了整個沅郡,街道擁堵,擠來擠去都是為了看看最近沅郡發生的大事的。
識字的人此刻格外神氣,如衆星捧月似的站在告示下招着手:“都給我安靜這些!”
“還想不想聽、想不想聽吶!”
圍觀的人一下不說話了。
那人拍拍牆壁:“看見了嗎?這告示,說的可是件天大的事,咱沅郡,有人撐腰了。”
“啥人?”周圍亂糟糟起哄。
那人神采飛揚道:“這沅郡,可是當今陛下聖人唯一的嫡公主成華的,自然是成華公主撐腰。”
“看這告示,是成華公主親批的,沅郡守白執義,連同芙意、寧梧、翠微所有主要管事,欺壓百姓、貪贓枉法,處以腰斬。”
“白氏一族,私藏礦場不報,依國法參與者全部斬首。”
“……”
“那這可是件大事!”有人在下面催促:“我一定要帶上我全家去看,什麽時候?”
“看呀!這寫着,明日午時!”
烈陽高懸,成華公主的馬車行在沅郡刑場的街道,只是奇怪,卻不聽得人聲。
成華掀起車簾,除了幾乎鋪了一路的爛菜葉和碎雞蛋,竟然沒幾個人。
“這、今天的刑場的路,和我聽得倒是十分不一樣。”
陸绶聞聲,将馬驅慢了一些,垂下頭道:“白家引起民憤,大概都是在刑場堵着。”
他像是在思忖什麽,慢慢開口道:“殿下當真要觀刑?”
成華道:“不是都到路上了?”
陸绶沒在說話,只是輕手放下了公主馬車的車簾。
刑場如陸绶所言,稱的上是人山人海。
即便有公主府兼同沅郡軍隊維持紀律,也不能完全震懾百姓的憤怒。
只消一刻鐘頭,連刑場都滿是菜葉。
這種沸沸揚揚的情況,一直持續到公主儀衛進了刑場。
一聲公主到,像是阻擋江水的大壩,場面頓時安靜。
數百近千的士卒整齊劃一單膝跪地,萬千百姓如見神明伏在地上。
“參見公主、公主金安!”
成華在馬車內整理衣裝,坦言,這是她第一次做這種事情,對于接下來的血腥場面,她不是不能想得到。
但她還是堅定地撩開車簾。
玉手纖纖,衆人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一小節藕白的手臂,上面稀有的紅玉镯子在陽光下發出潤澤的光芒。
成華公主拾階而下,正紅色的公主禮服上以青線繡着尊貴的鳳凰,腰間鸾帶以金線為主、暗線為輔點綴着珍珠。
她烏黑如墨的頭發以鳳冠盤起,流蘇下墜至肩頸,華貴無雙。
這樣的公主,很難不讓人稱臣。
成華面上莊嚴肅穆,眼睛如帶刀劍。皇族自幼養成、深入骨髓的氣勢,此刻在她身上彰顯地淋漓盡致。
她穩穩坐在高臺上,朱唇輕啓:“衆位起身。”
剛剛平坦如地的刑場,一下參差不齊。
刑場上的白執義等人亦不能免俗朝高臺看了一眼,卻如同兜頭澆了涼水愣住。
那個,不是宋尚宮麽?
他想起自己前不久的所作所為,如同吃了螞蟻般難受,一時間的不适竟然甚于緊接着面臨的大刑。
蘇詞同她父親亦在人群中,她看着高臺上唯一坐着的姑娘,又看了眼身着深藍色官服、玉樹臨風的陸绶,不禁緊緊攥住了手。
宋尚宮竟然是成華公主……那陸大哥……
原來一開始,她和陸大哥就如隔星河,更何況,相比成華公主,她似乎從始至終,也沒能得到過陸大哥的偏愛。
不該妄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