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逾禮(二) 八角琉璃盞內的燭火輕……
八角琉璃盞內的燭火輕輕晃動, 成華公主抱着膝蓋,圍在錦被裏聽着浮雲殿的聲音。
然而長夜漫漫,就連月光也漸漸躲進烏雲去, 也沒能等到陸绶出來。
等着成華再次清醒過來, 已經不知道是今夕何年, 是何時辰了。
成華帶着昨日的勞累的後勁,廢了好大力氣才從自己這副慵懶模樣中清醒過來。
她轉眸想看看外邊什麽情況,卻被一道梧枝綠色的紗幔阻隔。
她揉了揉額心坐立起來,自顧自問:“昨日, 我有放下紗帳嗎?”
話說着, 她掀開了紗帳。
在透過窗棂、金光灑滿的偏殿裏, 猶如雪中寒松般、在離她床榻十步外,筆挺地跪着一個人。
他頭發束得立整,衣裳穿得妥當, 如同他這個人一樣一絲不茍。
這是何意?
成華眉心突突突直跳。
她赤着腳從幔帳中走出,烏發包繞着她嬌小的身軀, 單薄的紗衣貼合在她身上。
她有些遲疑:“你為何跪着?”
陸绶擡眸, 公主立在他跟前, 頸肩上的紫紅痕跡刺得他生疼。
他迅速低下頭,“昨夜,微臣冒犯殿下,請求殿下懲處。”
成華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問道:“你跪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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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微臣清醒。”
宋嬷嬷說,盡歡要三四個時辰。成華自窗外看去, 這會兒約莫已經巳時。
他已經跪了三個時辰了。
憑陸绶的性子,膝蓋骨怕是都沒移過位,也不知現在碎了沒有。
成華嘆息一聲:“昨夜 , 我是心甘情願的。”
陸绶陡然擡頭,眸光跳躍,像是被什麽擊中一樣。
成華沒去看他,自顧自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沒入絨毯的小半截腳踝:“你為什麽總是要這麽恭敬呢?”
“你順從我,可偏偏我靠近你時,卻這般克制……”
為什麽呢?
陸绶心裏想被打進了一塊小石子。
他不由就記起上一世。
那個夜晚安靜到了極致,沒有風,只有從天而降、在月色下泛着銀光的雪。
是他要離開公主府的前夜。
他剛剛知道自己是一個替身,而公主愛而不得。
他雖然感嘆于自己無法自拔,但是卻更心疼立在大雪裏看着綻放紅梅的、落寞的公主。
他從房內拿了一件厚實的白狐裘,悄然給公主披上。
公主譏笑着回頭道:“怎麽,後悔了?”
“不想走了?”
在北境時,他聽聞公主後來過得很好,驸馬也對她很好。
所以公主随着薛世子到了凜州,一州之內,明明有機會相見,他也一直避開。
沒有辦法,他曾是公主的污點,總有一些居心叵測的人,恨不得拿些無中生有的事情,給公主潑髒水。
陸绶停了片刻,像是下定決心一樣:“殿下,微臣曾經做了一個夢。”
“夢中殿下也很親近微臣,只是後來,微臣步入朝堂,殿下也有了自己很好的歸宿,那些不懷好心的人就趁機拿微臣來中傷殿下。”
陸绶說得隐晦,又巧妙抹去了自己的失意。
成華公主聽着,卻像是被擊了一下。
她狐疑地看向陸绶,這些事與她上輩子不是全部都對上了嗎?除了那句好的歸宿。
只是,她看向陸绶,真的會有這樣的夢嗎?還是陸绶和她一樣。
她道:“那你呢,你去了哪裏?”
陸绶坦然笑笑,“邊關吃緊,微臣去了凜州。”
陸绶并不知道成華重生而來,但此刻的成華卻有了這樣的強烈懷疑。
她滿腦子都是這一世陸绶身上重重的變故,在鎮南候府對她莫名的推拒,對她所有的遠離……
成華心底有了一個至少她自認為的答案,陸绶重活了一世。
這個認知,像是千斤重的鐵疙瘩,砸在了她的心頭,她不由自主頹然坐倒。
倘若真是這樣……那陸绶怎麽看待現在的她?
她一次次靠近,最終的結果卻是趕他離開,讓他等了數年,最後死在山月關?
她扶額沉浸好久,直到陸绶輕聲開口:“殿下,不要坐在地上。”
成華回望着他,陸绶眼中的擔心盈滿,幾欲溢出。
他怎麽重來一世都是這樣?還是這麽傻。
明明他可以不管她的,結果華庭差點白得這天賜的一條命。
明明可以不那麽折磨自己的,結果手上的傷差點見了白骨。
陸绶吶,成華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她心口泛酸,像是用鈍刀子割肉。
她坐到陸绶身邊,輕輕握住陸绶的手:“疼麽?”
陸绶聲音喑啞:“不疼。”
“那腿呢?沒知覺了吧,還是麻了?”
陸绶低着頭:“這是微臣該受的,死罪都不為過。”
成華“呵”一聲笑出聲,“別把我心甘情願的事,說的那麽下流有罪。”
“先把腿放舒服些。”
陸绶聞言,停了一下,終于依言半立起身。
長久跪着,讓他腿部像是紮了一排針,麻木不堪,甚至坐在公主身旁時,都微不可查輕輕晃了一下。
成華不由分說,等着陸绶坐穩就躺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淺淺道:“我不會嫁給別人。”
成華感受到陸绶僵硬的身體,她恍然間明白,她以前自認為将喜歡表現的明顯,只是她以為只有她重新來過。
而面對一而再被傷的陸绶,這些根本不夠。
“我會廢了和薛予羨的婚約。”她仰起頭:”這輩子,我想同你在一起。”
“殿下?”陸绶被這如同平地驚雷的話驚到差點站起來。
成華拽住他的衣袖:“我很認真。不是因為薛予羨喜歡景榮枝,不是因為對他愛而不得。”
“只是因為你,陸寒玉。”
公主還在那裏喋喋不休,可陸绶已然沒了思考的能力,他滿腦子都是那句“只是因為你”。
上天厚愛,重活一世,是為了給他如此的大的驚喜。
他看向公主,甚至帶着微微的顫栗。
公主道:“你若不信,可以再等等,等回到上京,我就去找父皇……”
公主話沒說完,陸绶已經有些激動,像是呵護千年的藤蔓終于長出動人心神的花。
他撫上公主的面龐,看着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殿下……”
像是心靈相通,成華也被他影響得心神激蕩,她像是鼓勵似的,直愣愣回望着他。
直到陸绶明白她的含義,含住她的唇。
——
浮雲殿門再次打開時,公主府侍候的人看見的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成華公主穿着銀星海棠紅的紗裙,金線浮動,生出光彩;她頭上的金步随着她輕快的步子搖晃着,連連綴綴,落在肩頭。
她滿面春色,笑意盈盈道:“你們這群人,看本宮幹什麽?”
玉珠等人沒說話,只是低着頭自顧自做事情,但餘光卻是片刻也沒離開過公主。
成華看的清清楚楚,卻招搖過市似的,将廣袖用一個很誇張的姿勢捋平整,露出半截玉白的手臂,牽住了陸绶的手。
“今日我們去哪裏?”公主如同任何一個剛剛證實心意的姑娘一樣,有用不完的熱乎勁:“我雖然不熟悉沅郡,但不是還有你,你給我說說,哪裏好玩?”
陸绶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聽公主接着道:“算了,你雖然自幼長在這裏,誰知道——”
公主猛然卡住,她想起了在白家陸绶沒說完的、關于他父母的事。
她換了個話題:“還是我帶你去芙意皇莊吧。”
“寧梧和翠微沒有什麽意思的。”
“好,微臣聽殿下的。”
成華點點頭,正要安排,卻看見浮雲殿匆匆走來一個人。
那人來,直接向公主跪下道:“刑部明鏡司劉芮參見成華公主,公主金安千歲。”
成華皮笑肉不笑,看着身側的陸绶,自覺即将要失去和陸大人單獨相處的一段時光。
她有點勉強道:“起身吧。”
“劉大人來的可真是掐着點兒。”
劉芮道:“自然自然,公主殿下的事情,屬下一刻不敢耽擱。”
陸绶忍不住咳了一聲,在公主嬌嗔地看了他一眼後,他自覺道:“劉大人可找着了?”
劉芮嚴肅道:“找着了!”
“這幫人可真會藏東西!”
“芙意、寧梧、翠微三皇莊都提升了皇莊的賦稅,山高皇帝遠,若不是公主要來根本沒有人能捅出去,左扣右扣,這近十年竟然有百萬兩不止的銀子。”
“他們将銀子藏在了芙意皇莊的地下避火通道,跟這個,還傷了許多貧民的性命。”
成華冷哼一聲:“可真是好本事!”
陸绶擰眉,目光更加深沉,他道:“這事情似乎現在看來,反而不對了。”
劉芮道:“為何不對?這銀子真金白銀就擺在那裏,還能有假?”
陸绶道:“我那日閑來無事翻看了公主府的賬冊,公主府即便是七年,裁裁剪剪也不可能有這麽多的稅銀,他們這是想讓殿下背黑鍋,還是這銀子來歷不明?”
“這……竟然還有這樣的事?!”
陸绶沉吟片刻:“劉大人,可帶了陛下準許殿下處置三品以上官員的聖旨?”
劉芮忙不疊從暗袖中取出了一個保管得極為妥帖的圓筒,遞給了成華公主。
公主轉手交給了陸绶道:“接下來呢?”
“殿下先下令封查白府,至于芙意皇莊,我們要親自去一趟,看看這銀子是哪裏來的,才好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