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遇故人(三) 他又遲了一步麽?……
暮春初夏, 昨日還是陽光明媚,今日便聽得一聲悶雷,下起了雨。
檐角清鈴, 淅淅瀝瀝連成雨線。
薛予羨撐着出來時, 驚得靖安郡王妃一跳。
“羨兒, 你怎麽不好好休息?”
薛予羨聲音虛弱:“兒子要出門一趟。”
“這個天氣出什麽門,你昨天晚上那般兇險……”
薛予羨面上扯出笑:“兒子已經錯過一次了,這次不想耽擱。母親別管了。”
說罷,薛予羨被自己的貼身侍衛扶着, 繞開了還想阻攔的靖安郡王妃, 走進了雨幕裏。
魏巍公主府, 朱紅漆過的大門,內裏的琉璃瓦,還有阻隔衆人的雲間白色的牆……
薛予羨立在公主府門口, 素白的衣裳像是飄渺無力的游雲,顯出幾分落寞。
雲紋傘罩在頭頂, 他聽得雨聲, 越發不安。
不一會兒, 公主府大門敞開,裏面迅速鑽出一個黑衣勁裝的男子。
他閃在薛予羨面前,抱拳施禮:“薛世子,公主昨日沒有回公主府。”
薛予羨微咳一聲,一息之後,淡淡道:“是陸绶送公主回宮麽?”
“大概是陸大人如此做的吧。”那人緊接着道:“不過, 剛剛青鸾殿侍奉的人來傳話,公主這幾日都不會來了。”
“據說,公主啓程去了沅郡 。”
Advertisement
“沅郡?!”
“咳咳咳!”
薛予羨的咳嗽在輕靈的雨聲中格外明顯, 他素色的帕子壓在唇邊,平白多了憔悴。
他又遲了一步麽?
“那陸绶呢?”他問。
“陸大人昨日下午請了沅郡的差事,估計已經出發了。”
呵,果真是因為陸绶。
薛予羨扶着額心,道了句謝,迅速鑽進了馬車裏。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濺起水珠,昨日繁華的街道,如今寂寥無人。
薛予羨靠在車壁上,腦中是昨晚那個悠長的夢。
“……宜凜礦場還是要遮掩好,你可不能消沉……”
宜凜礦場是什麽?父王為什麽要讓他遮掩?
這是他最後幫不了公主,讓公主這麽決絕的原因麽?
那現在,靖安郡王府就已經陷在裏面了嗎?
薛予羨揉了揉眉心,這些事情繞得他頭疼,可他又忍不住要想。
“你們到底謀劃着什麽!”
“你們還要什麽!”
公主究竟說的什麽事?
薛予羨想要重頭想一遍,理清思路,但冷不防被馬車一晃,差點栽下來。
“怎麽回事?”
侍衛的聲音自外傳來:“世子,華裳縣主在路上,要不要見?”
華裳縣主景榮枝。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薛予羨竟然發覺自己有些怔然。
一瞬間前世的事情如同漲潮的浪向他撲來。
在半刻的沉默裏,薛予羨道:“讓她上來。去找個酒樓。”
馬車內安靜如落了雪的夜晚。
在透着一絲涼意的雨天,景榮枝身穿花淺色錦紋衣,定定看着薛予羨。
對方神情淺淡,帶着一種讓她心顫的疏離。
景榮枝輕輕開口:“薛哥哥,你是,生病了嗎?”
薛予羨嘆出一口氣:“是。”
景榮枝等了一下,原本想着薛予羨會同她再說幾句,至少把病情說清楚,可沒想到,馬車內卻再次陷入沉默。
她愣了半晌,細微的聲音響起:“薛哥哥,你是怎麽病得?看你都瘦了一圈。”
“現在不知道——”
薛予羨打斷她:“扶風樓到了。”
景榮枝一滞。
薛予羨的禮儀是宮廷司都挑不出毛病的,如今他竟然會無理的打斷別人?
景榮枝心中騰起不好的預感 ,正如在秦王府他抛下自己一樣,景榮枝覺得,薛予羨在暗暗生變 。
她遲疑了一秒,看着率先走出的薛予羨,緊跟了上去。
依窗而坐,靖安郡王府的侍衛小心将炭盆移好,放在薛予羨身邊。
他看了一眼窗外漸小但卻仍然漂浮的雨絲,起身又要關窗。
“窗戶留着。”
侍衛不解地看了一眼薛予羨,卻對上他不容置疑的目光。
等到侍衛走後,景榮枝才落座靠近了薛予羨一些:“你病未好,怎麽連窗戶也不關?還有,既然不舒服,為什麽今天還要出府?”
薛予羨擡眸,神色肅然:“縣主,我去求見公主,所以出府。”
景榮枝眨着眼睛,半晌才像是反應過來:“你叫我什麽。”
薛予羨站起身,素白的衣袖拂過桌面,他單手撐着,十分費勁,但卻工工整整向景榮枝行了一個禮。
“薛哥哥,你這是做什麽?”
“此生縣主與薛某尚未糾纏不斷,我自知之前之事,薛某過錯甚多,如今,希望與縣主互遵禮儀,再不往來。”
景榮枝恍惚一下,言語都開始結巴:“薛、薛哥哥,你、你說什麽?”
薛予羨看着眼眶微紅的景榮枝,夢裏那個跪伏在地上的姑娘又浮在眼前。
當年,她也是這般柔弱,讓他帶她進了靖安王府,葬送了公主的一生。
他心裏泛上惡寒,是她讓他和公主漸行漸遠,是她手滑讓公主摔在了霜閣受了驚……
“我做錯了什麽!”
他聽得女子哀傷的問責。
薛予羨閉了閉眼。
往事不可追,當年他有過錯,景榮枝也有過錯。
如今,一切還來得及,而她也沒有十惡不赦,他應該同她說清楚。
他靜下心神,好言道:“我與公主有婚約,雖未明旨,但确實人盡皆知。”
“我不想辜負公主,也不想耽誤你。”
“耽誤我?”景榮枝勉強一笑,向後退了幾步,青線繡鞋磕在木凳上都如若什麽沒發生。
她帶着哀婉:“來不及了,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呢?”
“在景國公府遇上你的時候,在你告訴我琵琶音如仙樂的時候,在你與我在水月湖散步的時候……”
薛予羨看着對面大滴大滴滾落淚珠的姑娘,心頭一滞。
他曾真心愛慕過景榮枝,曾真心在意這位善良嬌俏的“小琵琶仙”。
可上一世的點點滴滴他忘不了,那種如同刀割的痛苦和悔恨他忽略不了。
這麽長時間的回憶,那種越來越清晰的了解,都在告訴他:他的回來,是為了尋回公主 。
“這是我的過錯。”薛予羨坦然道:“我可以拿一切來補償。”
“就為了成華?”景榮枝慘然問道:“那我要你的命可以嗎?”
薛予羨目光沉靜,病容雖白,但異常堅定:“如果非要這樣,那也不是不行。”
景榮枝默然很久,終于支撐不住,坐回了椅子。
她扶着頭,緊緊閉着眼睛,似乎這樣就能躲開這個結局。
“我、我怎麽會要你的命?你怎麽能這樣逼我?”
眼淚從她的指縫流出:“你們怎麽都向着成華?我為什麽就生來被你們抛棄?”
她聲音微弱,像是訴說,一字一句砸在薛予羨心上:“你知道麽,為了你 ,我與爹爹和哥哥決裂了。”
“我喜歡你,很喜歡你。我想嫁給你,你也說過,你要娶我的。”
“可成華她見不得我好!她想逼我爹爹讓我今年出嫁!”
薛予羨此刻沒辦法安慰景榮枝,看着她垂淚,他抱歉于之前什麽都不知道時的、過錯的愛慕。
可此刻,他清晰的明白,他更在意的事是,公主心裏或許還有他,否則公主不會逼景榮枝出嫁……
“對不起……”薛予羨道。
“我不想嫁給承輝伯的兒子,我想要的,自始至終都是你!”
“可我如今,不能再給你應答。”
風雨聲小了又大,像是應和着今天這出戲。
景榮枝哀婉的眼神投向薛予羨,她自禁足中逃脫,原以為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可現在,不過是催命符罷了。
他只是為了成華,他們都是為了成華。
景榮枝目光微閃,遠嫁京外,絕不能是她的宿命!
她梨花帶雨,仿佛是心死一般低低嘆出一口氣:“我有什麽錯呢?”
“不過是不得你喜歡罷了。”
“景姑娘——”
景榮枝擺擺手,打斷薛予羨即将要說的、微微愧疚的話。
“可一想,你又有什麽錯呢?情愛之事,總是不能控制的 。”
“罷了。”
青衣如同浮雲,無力走出房間。薛予羨立在窗邊,看着景榮枝搖搖欲墜,闖進雨裏,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麽。
年少的歡喜、兩世的追随,公主和景榮枝一起擠在他腦海裏。
他終是有些站立不穩,摔在了窗邊……
——
燙金鶴紋香爐放在香木案上,成華公主笑意盈盈半倚在和軟的香塌,手裏撈着最近的話本,眼神卻瞟向了正襟危坐的陸绶。
“陸大人吶,”成華坐正了些:“今天好是無趣。”
這是兩個時辰內公主第七次叫他。
陸绶恍若未聞,低着頭看着手裏的書:“還未離京許久,殿下要是煩了,回去也還來得及。”
“陸寒玉你怎麽能對本宮如此冷漠?”
“微臣不敢。”
公主道:“那你過來。”
陸绶放下書,擡眸淡淡看向公主。
公主落落大方回盯着他。
時間在二人之間流轉,明明知道公主如今不按規矩出手,但遵從公主心意的想法,仍然占據了上風。
陸绶眉目清俊,堆出平淡,走向公主。
公主攤開手裏的話本:“這是最新的話本,我讀着眼睛疼,要不你幫我?”
陸绶眼神掃過,心下便是一咯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