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遇故人(二) 原來,他曾與公主有如此……
暖風微醺, 順着凝益齋微開的窗戶透了進來。
成華公主面前是清湯鍋裏騰起的熱氣,穿過朦胧,是陸绶那張适合下飯菜的臉。
她十分舒心吃着碗裏的糯米糖糕, 心裏誇贊了一句尉栎的眼力見兒:他看着蘇詞吃完, 就迅速帶走了那位“閑雜人”。
“陸寒玉, 你是因為那個姑娘的困境去沅郡嗎?”
陸绶停下筷子,微微一愣:“為何?”
“那,那個蘇詞說你?”
陸绶道:“沅郡是殿下你的封地。殿下雖然從來沒有去過,但沅郡一旦出事, 百姓只會覺得殿下食封邑而不顧百姓死活。”
“這樣不好。”
成華抿了抿唇, 唇角的梨渦漸漸放大, 收斂不住。
她赤裸裸的表情像是在說“你關心我”。
陸绶被盯得局促,自顧自低下頭喝碗裏的粥。
成華看着,拿着小勺戳了戳他面前的碗:“我也要去沅郡。”
“不可!”
對面男子陡然出聲, 吓了成華一跳,她言語如莺啼, 帶着嬌嗔:“為什麽?”
“殿下地位尊崇, 自然該在上京, 去沅郡做什麽?”
成華自從陸绶退讓的第一步開始,就已經越發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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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眸如星,皓齒咬着朱唇:“去陪你。”
話音落,成華看見陸绶骨節分明的手差點拿不住那雙筷子!
“我想過了,你如果不想讓我去,那我可以自己去。”
“到時候我把尉栎他們留下, 只帶着玉珠和玉弦,三個女子,倒也是方便……”
“……”
“萬一遇到什麽危險, 三個女子也好照應。”
陸绶:“……”
公主赤裸裸的要挾,讓他毫無辦法,可一想,只要是公主說的,陛下也不會不答應。
這些他無權置喙,更何況,與其讓公主帶着公主府的人,不如他在身邊保護着。
最後,成華公主心滿意足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春風得意,走出凝益齋時都翻騰着雀躍,東看西看,像只涉世未深的小狐貍。
陸绶與她并肩走着,在無聲之時,淺淺淡淡為她掃去落在肩上的槐花。
這個動作,看起來如此平常……卻又如此刺目……
“咳咳!”
臨着凝益齋的酒樓窗口處,無聲無息落下一個侍衛。
“世子怎麽在窗口?”
薛予羨手指點着眉心,似乎借此才能扶住昏沉的額頭:“你怎麽過來了?”
“屬下來尋世子。”那侍衛道:“世子昨日才發了高熱,今天又出門,實在不利于休養。有什麽事情,不如先回府。”
薛予羨沒有說話。
他山梗紫色的外袍在鑽進的風中略是飄揚,顯出幾分虛弱。一向清明的目光竟然帶着幾分惆悵。
“公主府那邊有回話嗎?”他問:“公主什麽時候願意接見我?”
“這……公主府暫時還沒有消息。”
薛予羨唇角帶苦,向上勾了一勾:“是了。公主如今有陸大人陪着,自然沒什麽人願意見。”
“只是……”
話到嘴邊 ,薛予羨又躊躇着咽下。
這段時間,他過得并不好。
那些斷斷續續又記不清楚的夢,像是無法脫離的苦海,将他埋入。醒來時,卻又像是浪一樣,送他出來。
他只知道,他和公主牽連得很深,越是夢醒,這種明白就越是清晰。
他一邊反思着自己,一邊想見公主一面。
可真正到這個時候 ,他才發現,原來公主不是他想見就可以見到的。
短短半年,公主對他的态度 已然轉變。
那個跟在他身後,叫他薛哥哥的姑娘,那個似乎可以一直等着他的姑娘 ,悄然不見。
薛予羨有些站立不穩 ,身體也輕輕打了個擺子。
身旁的侍衛見狀,立馬扶住了他:“世子,你發燒了。得快點回去找府醫!”
月上中天,靖安郡王府燈火通明,侍女們來來回回,端着湯盆往世子的房間裏走。
被冰水浸濕的毛巾換上去,不到小半刻又燙了起來;喂進去的藥就像是留不住,不過幾息,全都吐了出來。
靖安郡王和王妃在內室急得團團轉,府醫發現不了什麽大毛病,只能幾針銀針,紮在大穴上做緩和。
在緊張到近乎焦躁的氣氛裏,薛予羨覺得自己似乎正在醒來,就在這沉沉浮浮的混沌之中。
在朦朦胧胧裏,他看到他自己,又好像不是他。
在二者的相互對撞裏,他走上了一條他不曾走過的路。
“知慕,下雪了嗬!”
女子的聲音像是撩撥過的弦,在他心底打出回聲。
是公主。
薛予羨難以自制:“景玉?”
他看見他是華貴無雙的靖安郡王府世子,他眉眼帶笑,全部盛着眼前的女子:“我帶你出去玩?”
“好!我們去簪花閣買個玉镯子吧,我的镯子樣式都不好看了!”
薛予羨一路看着,這個似乎才是他和公主本該有的結局。
只是……
他看見光彩暗淡的公主披散這烏發,一身薄衣映出她憔悴的病容 。
她眼睛裏帶着盛放的怒意,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野獸。
她與他對峙片刻,後來,她眼神淡了下去,不是因為軟化,而是失望。
“夠了!本宮不想看見你!”
她眼眸微轉,看着跟在他身後的景榮枝,對方像是有了身孕。
“也不想見到她!”
他本該、本該與她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相攜一生的。
可後來卻成了尖酸刻薄、針鋒相對。
薛予羨看着公主站在杏花下,聘聘婷婷。
紛亂的落花像是春雨飛落在她身上,她眉尾帶着嘲諷:“本宮就是這樣的人,怎麽樣?”
“本月讓她抄五十份心經,下月還有一百份清心經……她不是喜歡有婦之夫嗎?”
“本宮蕩滌一下她的靈魂。”
彼時,他已經完全不在意景榮枝了,他被算計了。
被景榮枝算計了。
酒醉之時,他把她當成了公主。又因為年少的情誼,發生這些事後,帶她進了靖安王府。
或許一開始,他愛的不是公主,但他從未想過辜負公主。
更何況,他現在愛她。
他道:“這些任憑公主處置。她敢這樣做,就要接受處罰。”
怎料公主卻是燦然一笑,極盡嘲諷:“這樣就能打消你的過錯麽?”
“我向你解釋過,這些事不是——”
公主諷刺:“本宮為什麽要聽?”
他對嗆道:“那要怎麽解決?!”
話音落,公主平靜的目光便盯向了他,帶着淡淡哂笑。
他每個毛孔都像是被潑了涼水。
他怎麽能和公主這樣說話?
他緩和下來,企圖挽回:“公主,剛剛是我的錯。”
“讓她去寧心閣吧,離王府最遠,不得踏出一步。”
公主平淡道:“與我無關了。”
像是印證這句話一樣,公主很少同他再說一句話了。
直到凜州一場大雪,山月關岌岌可危。
他看着公主因為陸绶,一個身世卑微、不值一提的男人,破開了長久的冷戰。
可這樣讓他更難過。
但是,如果有得選 ,他寧願公主恨他、傷他、甚至把陸绶放在他的前面,也不願意公主自傷。
烈火噬天、梁木坍塌,他想要不顧一切沖進去。
他們可以鬧、可以吵,可以互相記恨,可以冷漠疏離。
可公主,怎麽能留給他這樣的結局?
白帳翻飛、哀歌四起,他一個人跪在公主的靈位前,雙目通紅,如同滴血。
“公主這是要把我們靖安王府送上死路啊!”
“知慕對她不好麽?天家的媳婦就這麽難伺候!”
“母妃,薛哥哥由我照顧,我會讓他好起來。”
“多虧有你啊,榮枝……”
他聽着這些話,竟然連辯駁都懶得去做了。
靖安王府欠公主,他想用自己來還。
“予羨,如今內憂外患,宜凜礦山還是要遮掩好,你可不能消沉。”
“待到上京來人,這些事情還需要你去親自處理……”
薛予羨聽見父親這樣說,母親在一旁垂淚點頭,周遭的人也極其附和。
都是為了王府……
他娶公主是為了王府榮耀,他愛公主,卻是由心而發。
如今,公主因凡塵俗世而死,他卻要處心積慮編篡謊言,讓公主死後也不得安寧?
可是他沒辦法。
他總是在退讓,他總是遲那麽一步。
所以他最終還是沒抓住公主,眼睜睜看着公主與他漸行漸遠,最後水火不容……
“你怎麽不去死?我真想讓你去死!”
耳邊是公主凄厲的叫喊。
薛予羨心下一抖,公主寧可死,也想讓他死!
他的心像是被無數只箭擊開了無數窟窿,那種可怕的擰巴感幾乎讓他窒息。
景玉,如果有來世……
他的聲音自唇齒間輕輕流出,緊接着沒入周遭侍女緊張的往來中:“不知道能不能追上你……”
“世子,你說什麽?”靖安郡王府的府醫朝前靠了靠,卻什麽也沒聽清。
他探脈上去,一陣沉默後,籲出一口氣:“世子情況穩定了!留一兩個人看護着,其餘人退下,讓世子安靜睡着吧。”
夜盡闌珊、燭火搖曳,在牆壁上映出碩大的影子。
薛予羨探上自己眉眼處未幹的淚痕,看着挑燈站在屋外的侍從,長久怔然。
原來,他曾與公主有如此牽連,而靖安郡王府,還有他不知道的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