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華庭明(一) 你怎麽讓我等了這麽久?……
山路蜿蜒,玉白的石階像是銀龍,曲折向着山頂,沒入一片暗色之間。
只是,誰能想到,只是在一瞬間,山間最暗的、與天相接的空隙,會明明暗暗閃現光芒。
一下、兩下……幽幽暗暗,在極致的暗色裏是讓人膽顫的通紅。
寧子衿心裏一慌,顧不得其他,一步并兩步向前飛奔。
留守華庭遠處的護龍衛此刻已經聚集,寧子衿粗略掃了一眼,就看見護龍衛衛長在焦急地指揮。
“褚衛長!”寧子衿順着人群大喊一聲:“公主人呢!”
褚易聽聲轉過頭來,神色怪異看了一眼寧子衿,沉聲道:“公主,還在華庭。”
寧子衿只覺得血氣上湧,頭腦一時間都不太清明,她一把扯過褚易:“你在幹什麽?得去救公主呀!”
褚易道:“華庭的構造與其他宮殿不一樣,再加上是古建築,現在根本沒有辦法直接破開內庭。”
“況且,”褚易盯着寧子衿:“如今的辦法,只有兩個。”
“滅火。或者有人沖進去帶出公主。”
“原是如此。”寧子衿點點頭,作勢要往進沖,卻冷不丁被人捏住了手腕。
寧子衿順着暗線起伏的衣袖看過去,是景椿。
“你先別急。”景椿沉着眼睛看着寧子衿:“如今褚易不進去,定然是因為內庭被人封住了。強行破開,論不好就要坍塌。”
“內庭龐大,公主一時半會不會有事。”
“交給吳謂他們,等火勢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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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子衿這會兒才看到,不斷有從山下來的甲衛,而且吳小侯爺、薛世子一些人,也急匆匆朝這邊跑了過來。
吳謂面色嚴肅,把景瓊枝推給景椿道:“陛下肯定一會兒就過來了,如今人雜,公主要緊。”
“待會兒勞煩景世子看顧陛下和諸位王爺。”
話說完,吳謂便随着提着水的護龍衛朝前勘探過去。
火光噬天,卷起一層又一層的熱浪。不規則的橙紅邊緣像是明滅在暗燼裏的岩漿,看得人頭皮發麻。
成華公主看着閃着瑩粉的窗棂,上面有鋪陳開的火舌,隐隐約約間,她有些懵懂和恍惚,似乎深深陷進了上一世。
眼前的一切,與上一世別無二致。
那時候,她也是用這遇火便盛大開來的瑩粉,塗滿了整棟暖玉閣……
景玉,我們還要這麽擰下去嗎?
為什麽?景玉到底是為什麽?
成華公主神情微微滞澀,耳邊莫名其妙又冒出了這句話。
她想起她了無生意,決絕又發着狠的兩年。
她想起了她在暖玉閣裏,在耀眼灼目的火光裏彈着琵琶,而她的驸馬被人抱着,死死也不能進來幫她。
成華順着火光裏的縫隙,斜斜睨了外面一眼。
薛予羨似乎很是痛苦,正抱着頭,不知道發什麽病!
呵,和上輩子沒什麽區別,大庭廣衆之下,還以為對她有多麽情深義重。
成華唇角不深不淺勾出笑,她得全全圓圓出去。
等她出去……
成華重生回來後,所有來日方長、打算細水長流的思想,此刻如藤蔓般肆意生長。
她不着痕跡朝後退着,一邊避開火勢,一邊冷冷看着眸光奇異的薛予羨……
直到華庭中央的燭臺頹然傾倒。
陡然間,紗幔在成華的眸色裏被點燃,發出熊熊的異光!
“陸绶!你幹什麽!”吳謂一把抓住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厲聲呵問。
陸绶頭上還帶着自山下飛奔而來的細汗,他回眸掃了一眼吳謂,看着約麽自內庭起的火焰:“來不及了!”
吳謂轉頭看着熙明帝幾乎親自上陣,撥開重重侍衛阻擋,往華庭這邊沖,心先漏了一拍。
“陛下已經來了,陸寒玉,你先穩住!”
陸绶冷靜地向華庭瞥了一眼:“松開!”
在吳謂一剎的驚異裏,陸绶已然掙脫開桎梏。
耳邊是熙明帝焦急地“成華”二字,眼前是瞬間便沒入人群的暗藍色身影。吳謂不得不定下神,讓護龍衛再快一點。
凜州雪上月,杳杳匿雲間。
成華公主嬌媚的面容上,帶着異常的平靜。
盡管此刻,她分明知道自己已經退到最佳的位置,退無可退。可她還是忍不住地解下釵環和複雜的外裙。
那種置身極寒又如烈火焚燒的痛苦,她已經品嘗過一次;那種無邊無際的黑暗,她也不是沒有體會。
只是,她如今分散的注意力像是收不回的海水,讓她平靜又扭曲、自持又掙紮……
“公主。”
驀地,成華聽見有人喊她。
她手裏攪着外袍的裙帶倏然停止,再一擡眸,便看見一張清俊的臉。
她恍若聽見薛予羨冷得如同沾了雪的聲音:
是因為陸绶,對麽?
只可惜——他是慘死!
陸绶他到底怎麽死的?
你們謀劃着什麽!
成華公主耳邊是自己凄厲尖銳的聲音,那聲音像是破空的箭,在這混沌黑暗裏刺開一道亮光。
她迷蒙地看過去,眼前男子劍眉緊蹙,一雙漂亮的寒星目擡起,裏面盛着她,白衣白裙、聘聘袅袅。
他彎身向下,在周遭烈烈火焰裏,仍然恭敬不逾矩地牽住她的廣袖,想要帶她離開。
成華微微扭頭,便看見了折斷的窗欄口。她能想得到陸绶是多麽艱難才掃開火舌,才能在平素一塵不染的衣袖上沾染塵灰。
一瞬間,她從混沌中徹底清醒。
“公主,先委屈您把沾濕的被子披上。”
在陸绶迅疾的動作裏,成華垂眸看着他如玉般面容上的黑灰,輕笑一聲。
電光火石之間,成華蔥白的手指貼在了陸绶的臉上。
“陸绶。”
在陸绶短暫的擡頭間,成華裹挾着唯一浸濕的錦被,撲進了他的懷裏。
陸绶一時間定在了原地,在他越來越僵硬、不知所措的時刻,他聽見公主嬌俏的聲音,興許帶着幾分害怕後的責難和顫抖:“你怎麽讓我等了這麽久?!”
你怎麽讓我等了這麽久?
陸绶心裏寬慰幾分,公主不像剛剛那般出神就好。
他不多想,轉身圍着公主向打開的窗口走去。
華庭是先皇後的香堂,經年時光,除了已經浸入橫木香梁的焚香,便是常年明亮的燭火。
熙明帝下令華庭維持原狀,本就使得華庭不同于其他建築,如今再沾上瑩粉,簡直是雪上加霜!
陸绶原本打算借着打開的缺口,小心繞過,可偏偏在這內室之中,瞬息裏被辟開了中路,灼灼燒着巨大的燭臺。
他迅速看了眼窩在他身後、極力降低存在感、不想給他添麻煩的公主,輕嘆口氣,溫聲道:“公主,這路出不去了。”
話音落,成華從錦被中鑽了出來:“我們是要同死了嗎?這絕不可!”
她碎碎念道:“陸绶,你先出去,好好活着。但你要記得,替我處置——”
陸绶無奈打斷公主:“微臣的意思是,公主松開臣一些,讓臣再尋一條路。”
成華後知後覺,捏住了陸绶五品刑官的皮革腰帶,亦步亦趨。
藕色的紗帳連綴着火花,卷成暗色的團兒,似斷不斷挂在朱紅木上;雕花刻葉的窗棂此刻被關的嚴實,點染着讓人不虞的暗橘色。
陸绶護着公主穿過內庭已經曲折的路,時不時躲過墜下的焦塊。
此刻,他心知肚明,所有的路都不如去華心亭。
但華心亭偏向西南山上,方向不正,又兼帶潮濕……罷了,險中求全而已。
成華公主雖然躲在後面,但從越來越小卻急湊的步伐裏,也知道眼下的情況。
她小心翼翼四處探查着,做着陸绶身後的眼睛。
靖安山上,孤月如鈎,橫亘天頭。
成華看到了華心亭綿延到華庭正路的石階,在月華下格外讓人心安。
她注意到外庭的人一直揪着心往這邊探查,她的父皇、熙明帝幾乎撥開了所有阻擋,随着他們往華心亭移。
只差一點!
還未等成華将心口的氣細細倒出,就聽見滞澀壓抑的木制聲。
下一刻,天翻地暈,成華便被撲倒在地。
地上落下的餘燼被激起,原本幹淨的內殿此刻翻騰出濃密的灰塵,像火燒雲似的包繞在成華身邊,讓她睜不開眼。
在不似平日的負重當中,成華清晰感知到了異常。
她勉強撐着聲音:“陸绶、陸绶,你和我說說話!”
“你給本宮說話!”
“你不要吓本宮!”
在充斥着害怕的聲響裏,灰塵漸漸落下,視野歸于平靜。
成華看見陸绶跪在自己的身側。
他的身上的每一寸肌肉似乎都繃得結實,為他抵擋後背上這道半人粗的梁木。
成華瞥過眼睛,看見陸绶的胳膊恰恰撐在她耳邊,為她撐出個空間,而血,正順着他凹凸的青筋,滴落在地上。
“陸绶,你——”成華眼裏汪成了一池小水。
陸绶長久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公主,她平素裏撩人不淺的面頰此刻卻滿是可憐。
自上一世他就知道公主的高貴,公主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苦,想來這時候定然是委屈極了。
陸绶想開口安慰幾句,可背部的灼熱、胸腹裏的血液,都像是殺人的刀。
他喉頭滾了又滾,仿佛經歷了許久,才對着幾乎害怕到替他挨這麽一下的公主,開了口。
“殿下,微臣一會兒就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