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華庭明(二) 陸绶……你再等等我……
靖安山的空氣是微微飄散的木質香, 偶爾裹挾着些許的寒涼。
成華公主被陸绶卷在懷中,看不見周遭,但她感覺得到驟然平添的自由, 月明星稀、枝影橫綴, 以及平鋪散開的長亭石階。
成華抓着陸绶的前襟, 發現他倏然停下。
她睜開眼睛,從他的懷中跳了下來。
月色朗朗,成華順着素白的光,看到陸绶面上一片蒼白, 如若她身上的這件衣裳。
她無不擔憂, 尾音都有些顫:“陸绶你……”
陸绶搖搖頭, 眼神似乎在一瞬間變得輕松平常。
他斜斜看向緊緊跟來的人,聲音像是藍田玉貼在溫泉壁上:“殿下,莫讓陛下等急了。”
“那你……”
“微臣一向身體康健, 并無妨礙。”
成華盯着陸绶一瞬又一瞬,任憑江宥大總管在一旁低聲勸導, 直到她覺得沒問題, 才一步三回頭走向熙明帝。
烈烈火光, 燒灼的不僅僅是在裏面的公主,更滾燙着華庭外被阻攔的熙明帝。
先皇後故去,已經是他的一塊心病,倘若這捧在手心裏的女兒也葬在華庭,那可真正要了熙明帝的命。
熙明帝見成華走過來,三步并兩作便把成華公主圍在臂彎下。
一個文治武功的帝王在這場浩大的災難面前, 幾乎要滴淚。
他仁慈不乏威嚴的聲音在此刻噼啪聲漸弱的火場格外明顯:“成華,你怎麽敢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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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華公主小巧地窩進熙明帝的胸膛,沒有說一句話。
眼前的男人慢慢蒼老, 但他給她的愛卻像是山河綿長。
在衆人漸漸圍聚、噓寒問暖的時候,在這包繞着溫存的空間裏,讓成華将上一世連同這一世都細細想過一遍。
她開始想幼時的風筝,兒時的國子監,她想起熙明帝手把手教她的小字。
她仰起頭,看着零零星星的蒼白,想到她葬送在暖玉閣的時候,熙明帝該是多麽傷心。
“父皇……”
熙明帝垂下眼眸,手掠過成華的發項:“都過去了。”
他眉眼裏是得而複失的慈愛:“這些事交給父皇。”
劫後餘生,沒有什麽比休整更加重要,成華順從地點點頭,可在下一秒,卻不自覺僵住。
她捏住熙明帝明黃色的廣袖:“父皇,交給公主府吧。”
熙明帝略是詫異,回眸卻見成華淺淺一笑,帶着感激:“不過,父皇先賞臉看看陸绶?”
陸绶,熙明帝當然是要親自去看他的。
以往,熙明帝只覺得自己的女兒發掘了一位朝廷棟梁,可在剛剛的噬天火焰裏,熙明帝的想法陡然發生變化。
成華的未來,該不該在靖安郡王府?他沉靜的目光映在了成華玉白的面頰上。
“走吧。”熙明帝道。
層層包繞保護的人群迅速散開,成華公主看見那個被隔在圈外的清俊男子,遺世獨立。
他沒有走動,沒有聽見這邊的讨論,甚至以為現下所有人要移至山下。
他面容恬靜,躬身致禮。
就是這一個瞬息,成華看見陸绶似乎重心不穩,他筆挺的脊梁微微一顫,防也來不及防備,就像是崩塌的山脈,跪倒在地上。
成華眼睜睜看着陸绶唇角滲出圓珠大的血滴,她像是受到了驚吓,顧不得體統禮儀就撲了過去。
“陸绶!”
成華不管身後侍女、衛士的阻攔,勉力撐着陸绶,不經意間,又看見她沾染血跡的卷金菊月白紗袖。
她顫着手探過去,在明明滅滅的光亮裏,摸到一片暗色的粘稠。
“陛下,先移駕東庭,讓太醫為陸绶治療吧!”
成華聽見吳謂在一旁焦急地進言,她盈着水光的眼睛在得到允許時滿是光亮。
她才等到陸绶,怎麽能任由他死呢?
東庭銀朱玉欄阻隔着繁雜的人群,除了進進出出的太醫,便是不願意退開的成華公主。
陸绶被吳謂扶着趴在塌上,成華沒有什麽阻攔就看見陸绶後背大片燒灼的痕跡。
是了,那幾乎半人粗的橫梁摔落下來,怎麽可能不是被火吞燒過的呢?他究竟是怎麽樣,才能忍着一言不發,還抱着她落到的華心亭?
成華不敢接着想下去,她蔥白的手指緊緊扣着身側的紗裙,像是要用暗伏着的銀線在手上勒出一條口子才心滿意足。
太醫坐在塌旁,看着暗藍色的官服與燒爛的皮肉繞在一起,形成破碎的條索。
所有的暗淡都可以是血肉,也可能是沒有燒幹淨的衣裳。
太醫沉沉嘆了口氣,走出來道:“陛下、公主,眼下陸大人身後的皮膚有一部分需要清除,再敷上藥草,約麽半月、哦不,陸大人武藝高強,興許可以更快正常走動。”
成華唇角微顫:“除去皮膚?”
“是。”太醫道:“陸大人心志剛強,撐的時間有些過長了。”
成華眼尾泛紅,她難過于現在的這個樣子,她回來本來是讓陸绶平步青雲的,可如今,陸绶因為她又受了這樣沉的傷。
“照做吧。”
身側傳來熙明帝沉穩的聲音,成華默然跟着點頭。
“那微臣着人去制麻沸湯,這樣陸大人也好受些。”
話音落,自剛剛太醫還未開口就緘默不語、立在東庭的吳小侯爺突然開了口:“不用麻沸湯!”
成華驚異回頭,卻看見吳謂劍眉緊蹙,唇線抿直,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直接動手吧,陸绶挨的時候想必就很清楚,他根本用不了麻沸湯。”
“什麽意思?”
“臣自幼同他一起長大,小時候練武,他用了麻沸湯之類的東西就會高熱不止。”
東庭殿內霎時一片寂然。
太醫站在內室的簾幔下滿是躊躇,他看着熙明帝,又瞥着連儀冠都不顧的成華公主,焦躁萬分。
剝去後背絕大部分的皮肉,還不能在昏迷不知痛的情況,就算是生生挨,只怕也會把人疼死。
這該如何是好?
“就沒有別的辦法嗎?”公主看着滴汗如雨、半是昏迷的男子問。
“這……沒有。”太醫也擔憂地看向陸绶。
迷迷糊糊間,香蘭氣味流轉。
陸绶強睜着眼睛,聲音像是将斷未斷的琴弦,高一句,低半句。
“太醫,陸某還撐得住。”
話罷,他強扭着頭,無害虛弱的眼神掃過成華公主,恭敬地落在熙明帝身上:“陛下,內室血腥,微臣無法、還請陛下移駕。”
話裏話外都是将公主請出的意思。
熙明帝看着塌上的青年,年少有為、心志高潔,獨獨少了顯赫的家世。
他又看了被玉珠強拽着、但腳步似乎釘在地上的成華,心中的天平再次動搖。
“成華,出去。”熙明帝最終下了令,負手穿出內室。
殿外,月華如練,絲絲繞繞。靖安山,沒有一個夜晚,比今日還稱得上月朗風清。
成華剛一出來,尉栎就十分貼心地、在緊挨着內室的牆外置了軟椅。
玉弦也在公主悄然行走時,不經意用白狐大氅緊緊圍住公主。
成華撥了撥耳邊的碎發,眼光像是水一樣劃過立在中庭的官員、世家大族。
半晌,她才淡淡收回眼光。
此時,薛予羨終究忍不住圍了上來,他有很多話想問問公主。
在烈烈的火海裏,為什麽明明他從未經歷過,腦中卻有一個近乎一樣的場景,刺傷着他。
究竟是什麽時候,公主抱着琵琶,以那種從未見過的神情,注視着他。
為什麽他時時記着、就像是刻在他的骨頭上,有一個同公主近乎一樣的女孩,在梅花點點下,輕輕向他笑着……
他有感覺,公主興許會給他解答,而那個女孩,對他很重要很重要。
“公主,”薛予羨停在玉階下,與坐着的公主平視:“你可還安好?”
成華目光停留一瞬,又朝後靠了靠。
“臣想問問公主,公主是否……”
“你住嘴。”
成華平淡到不願理睬的聲音在中庭響起:“本宮現在沒心情聽你說話。”
薛予羨被公主驟然打斷的話還哽在喉頭,下一秒,他就不得不接受,公主此刻正全心全意聽着另外一種聲音這件事實。
陸绶,新科探花郎、成華公主最為看好的肱骨之臣,此刻正如同遭受地獄般的磋磨。
那如千刀萬剮的刺痛,轉化成為一種來自胸腔的低吼,順着壓抑的每一分力量,低低散開。
咬緊的牙關抵擋不住呼之欲出的哀嘆,在寂靜的夜裏,揪扯着成華公主的神經。
她似乎聽見了裂帛聲,成華鼻頭微酸,大抵是陸绶難受極了,忍不住才抓破了塌上的錦被。
成華想象的到,太醫在酒上灼燙的刀,怎樣順着陸绶的肌理,不加任何措施,狠狠劃過。
這一時刻成華滿腦子都是陸绶。
他上輩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是不是比現在還要委屈?
陸绶……你再等等我。成華飄渺的目光鎖在透過窗戶的光芒上。
“殿下,華庭之事是否要移交刑部?”
褚易很快便封鎖了上華庭的路才,眼下,就等陛下和成華公主的命令。
成華閉了閉眼,在一片清明中擡眸:“不用問過父皇了。”
她聲音淡然:“你也不用管。”
“交給公主府和景國公世子吧。他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