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處置 在這高處不勝寒的地方,有一個他……
太極宮燙金蟠龍紋爐內袅袅升上幾縷青煙,慢慢彌散在空氣裏,沉郁濃烈。
熙明帝手裏握着一塊紫玉令牌,站在雕花刻葉的窗下。
屋外陽光若金,披灑而下。
熙明帝在淺淺的光暈中,恍若是沉浸在很遠很遠的記憶裏,含着淡淡的悵然。
偌大的殿內,連帶着安靜不語的還有秦王宋珏,鎮南侯府世子吳謂,刑部事中陸绶。
突然,熙明帝沉郁的聲音在宮殿內響起:“前日秦王大婚,不讓人聽的風言風語是什麽?”
秦王宋珏上前一步:“禀父皇,前日夜裏,秦王府進了歹人。”
“為避免旁人多想,故而成華封鎖消息。”
“罷了,成華同朕說了,是一卷尚不知何物的錦帛。那東西交給陸绶去調查吧。”
“此事就此揭過。”
陸绶聞言擡眸,“陛下,那其餘寧家人怎麽處置?”
“嚴懲!”
熙明帝周身氣場陡然變化,整個人威嚴不可侵犯;“凜州是大靖的門戶,朕豈容他随意放肆!”
他沉穩的步伐像是有千鈞,壓在寂靜的屋子裏。
宮殿內恍若只有他生殺予奪的聲音:“遂寧侯寧舒合連同兄弟三人及涉事者一律處死,遂寧侯世子斬首。”
“寧家男丁十歲以上流放,十歲以下交給寧家女眷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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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赫侯府,一夕坍塌。
景椿自聖旨頒布,昭告滿朝文武的瞬間,就覺得腿腳有點不穩。
他憑着良好的禮儀教養,耐着極大的性子,才能聽完太極宮殿上的朝會。
下朝之後,景椿又是馬不停蹄直奔遂寧侯府。
但顯然,玄武衛比他要迅速的多。
他看着玄甲銀槍的玄武衛,心弦像是繃了數個巨大的石頭,他該怎麽進去?
正此時,玄武衛統領走了過來:“景世子可是要進去?”
景椿不敢相信睜大了眼睛,“可以?”
“陛下有旨,寧府女眷清花節後處置,在此之前不限制她們同外界交流。”
景椿聞言呼出一口氣,帶着明顯的輕松。
“那我進去。”
昔日盛滿熱鬧的庭院,此刻像是被狂亂凜冽的冬風掃過,莫名生出一種極大的破敗感。
景椿每進去一步,那些低聲的哀啜就明顯一分。
越來越多、越來越盛,直到最後,缭缭綽綽吸進他腦海裏。
他避開前庭,直接向寧子衿平日愛去的碧波湖走去。
袅袅楊柳枝,青青碧波水。
不用刻意搜尋,他就看見一個脫簪待罪、穿着白衣的姑娘。
“子衿姑娘!”
寧子衿轉眸,看見景椿時愣了一剎:“我還以為,來的是成華。”
景椿斂了聲音,輕聲道:“陛下寵愛成華,這件事怕是不願意讓她知道。”
寧子衿頹然坐在巨石上:“是啊,不知道也好。”
她眼中泛淚,自嘲笑笑:“我深陷泥沼,這些肮髒的事,成華不知道也好。”
“子衿姑娘,別這麽想。”
寧子衿顧自低頭道:“他是我爹爹,他一直都是清白正直的,他從來不騙我的,可是我……真的沒想到!”
壓抑到極致,便是噴薄而出的情感,寧子衿接到處理寧家男丁的聖旨時已經搖搖欲墜,可那時,她要安撫女眷,一直硬撐着,這會兒看見景椿,卻是再也忍不住。
或許是昔日那個明亮的寧子衿深刻在了景椿的記憶裏,也或許是眼前的姑娘太過悲傷柔弱。
景椿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共情能力竟然如此之強,他的心現在幾乎被擰到扭曲。
“這不是你的錯。”他道。
“現在不能說這些。”
景椿溫柔地掰過寧子衿,和她對視。
他停了好久,帶着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子衿姑娘,沒什麽不能說的。你正直坦蕩,你沒有錯。”
“我來,我只是想問你,如果、如果我能有辦法讓你離開。”
寧子衿搖搖頭:“沒用的,樁樁大罪,若不是斬首,便是沒入官/妓/府。”
景椿不知怎的,聽到寧子衿幾乎放棄的話,反而生出勇氣:“倘若,我以正妻之禮求娶子衿姑娘,子衿姑娘可願意?”
耳邊仿若是炸開一道驚雷。
寧子衿驀然擡頭,看見的是景椿真摯的神情。
他是正直端方的君子,他這樣說,就是下定了決心。
寧子衿感覺胸腔內有着巨大的喜悅,這種喜悅不是因為有人拉她出泥濘,而是青梅竹馬多年,他始終如一。
無論她高貴,還是低賤……
只是,寧子衿垂下了頭。
“怎麽了,子衿姑娘?”景椿問她道:“你不用擔心其他的,我是景國公世子,說權位,已經上無可上,無需聯姻,更何況,我們家人不會在意的。”
“若他們在意,我們可以搬出去。”
寧子衿臉上滿是淚痕,偏然一雙眼睛越發明亮,就像找到了光。
景椿見她不說話,也有些着急:“還是,子衿姑娘,我一直會錯了意,你、不喜歡我?”
寧子衿再擡頭時,已然堅定許多:“不是,景喬青,我心悅你!”
“我從未覺得身份低微,我就卑賤。哪怕沒入官/妓/府,哪怕給別人跳舞奏樂,我寧子衿依舊是個活生生的人……”
景椿帶着極其複雜的情感出了遂寧侯府的門,那一刻他竟然有些清明。
'京城多貴女,他慶幸他一眼就看中寧子衿,并且從一始終。
他腦中揮之不去的是那個白衣的姑娘,斂去往日的風華,她依然傲骨筆挺。
“父親不忠于國,我心惡之。但他是我的父親,我是寧氏族人。”
“此時,聽聖上旨意是忠,同我寧家的女眷共進退是孝。”
“男丁流放,女眷之中,我就是主心骨,我還有三歲的賀弟和小妹要護着,此時此刻,我不能離開。”
酉時初刻,素日入雲,天際漸漸暗沉下來,卷上橘黃。
昔日人來人往的遂寧侯府,如今門可羅雀,一片清冷。
在玄衣寒甲林立間,成華公主雲山白色的身影,顯得越發寂寥。
陸绶在遂寧侯府對街的轉角處悄然看着,腦中卻不由自主響起太極宮熙明帝對秦王、吳謂和他的閑談。
陛下說,公主她最怕離別。
“成華她第一次見到真切的生死之別,是在熙明四年,皇後崩逝。”
“她與她的母後感情至深,那段時間,她幾乎不會說話了。等她走出來,她的性子就變了一些,讓人難以接近。”
“很多人說成華像朕,生殺予奪,皇女中沒有誰比成華更加威嚴而尊榮。”
“熙明八年,成華十一歲,當時萬國來賀,朕經過花園時遇到了刺殺,成華撞開了朕,替朕擋了毒箭。太醫耗費一天一夜把她拉了回來。”
“她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父皇,我只有你了,你不能有事……”
“那時,朕才知道,成華一直是孤獨的……”
公主一直是孤獨的。
陸绶擡眸看過去,公主正側目看着遂寧侯府的燙金匾額。
她身姿單薄,宛若秋風狂卷時,盈盈湖面上唯一一株蓮荷。
她高高在上,所有人敬畏她、奉承她,不過是想獲得她的庇護。
唯一以心相交的朋友,卻不得不親手送離上京。
陸绶的心顫了一下。他原本不該出面的。
“殿下。”
成華公主登上馬車的步伐一頓,她有些疲憊的神色在看到陸绶時,閃現出驚異。
“陸绶?”
數步之外,陸绶躬身行禮。
月白竹葉紋的寬袖長衫飄飄,長發半束,眉目間攬括星河。
在成華沒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成華怔然片刻,像是被人捏住了喉頭,不能說出一句話。
在遂寧侯府,聽着好友近乎戳心的哀求,她把心神已經繃到了極致。
可看見陸绶的一瞬間,她竟然放松了下來。
在這高處不勝寒的地方,有一個他在安靜地等候她。
“殿下,站穩。”陸绶輕輕提醒着。
成華把手伸向他,“陸大人,扶住本宮些。”
陸绶斂眉,眼神晦澀不明,卻依言把胳膊向前伸了伸,穩住了公主。
公主借力上了馬車,回頭言語清淡,不容拒絕:“陸绶,上來。”
典雅素樸的裝飾,看似簡單,實則機巧暗生,十分舒适。
陸绶看了眼半倚在軟墊的公主,默默坐到了靠遠一些。
成華公主道:“你特意過來陪我的?”
陸绶手不由自主收緊在身側:“這……公務在身。”
“微臣是想向公主借尉栎侍衛一用。”
成華盯着陸绶的臉,一眼也不錯,直到陸绶的耳尖如同滴血,才心下了然、輕笑出聲:“是麽?”
陸绶眉目裏有一抹窘迫,好在成華今天心身俱疲,不打算再逼近一步。
她聲音裏清淺,是難過後勉強掙紮出的精神:“尉栎可以借給你。”
“不過陸绶,我累了。”
陸绶看向公主,她明亮的眼睛如今像是帶了薄霧。
他看向她時,她正拍了拍身側的軟榻,吐氣如蘭:“讓我靠靠。”
讓我靠靠。
陸绶腦中轟然炸開,他想到了前日晚上,他醉酒之後的舉動。
他突然擔心公主也記得這些。
如果公主記得,他該如何?
“快些。”
陸绶內心掙紮了片刻,順從公主的情緒最終戰勝了他刻入骨髓的禮法。
他站起身來,走向了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