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宴 故人名諱不能提,但故人所奏,終……
陸绶随着玉珠走到觀看臺最中央時,成華公主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公主面前則是一個空空如也的茶杯。
陸绶壓下但心,面色絲毫不見多餘情緒:“臣陸绶,參見公主。”
成華沒有說話。憑借着上一世對公主的了解,陸绶知道公主在生氣。
他沉吟片刻,将茶壺拎起來,茶水入盞,太平猴魁的濃郁味道便浮散開來。
“公主可還安好?”
清潤如玉的聲音少了幾分冷清,多了幾分熨帖。
成華的火氣頓時就散了些,她道:“原來陸大人會關懷本宮的生死吶。”
陸绶不知道公主又是哪門子的感慨,疑惑道:“公主為什麽生氣?”
公主冷笑一聲:“陸大人既然關心本宮生死,怎麽不見過來問本宮一句?”
陸绶沉吟片刻,最後決定實話實說:“獵場人雜,臣若與公主走得太近,對公主聲譽不好。”
聲譽?這個東西成華從不放在心上,更何況重活一世,更知道這是個沒用的東西。
但是,陸绶時時刻刻為她考慮這件事情取悅了她。
她僅存的一點兒不快也消失殆盡。
成華眼神飄浮,從陸绶身上掠過,“哦。”
她輕快道:“看比賽吧。”
場上此刻是寧子衿和景椿聯手,對抗吳謂和景瓊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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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子衿一身桃花色的衣裳,灼灼盛開在獵場之上。她的笑容明媚開朗,就像是吹進心底裏的清風,見者皆歡。
成華公主看着看着,突然感覺很不是滋味。
子衿是她的朋友,很珍貴的朋友。
她第一次打馬球,是寧子衿陪着;別人在背後毀謗她,是寧子衿反駁;她的許多經歷裏,都有寧子衿的身影。
寧子衿對待友誼忠誠、不作僞,她全心全意相信她。
而她,在做什麽?成華反思着自己。
明明猜到三哥一定拿着将遂寧侯府送上絕路的證據,可她還是辦了這樣的一個宴會,加速着這件事的發生?
明明她也知道,按照前一世的發展,子衿再過一年就可以嫁給景椿,四年後抄家時也可安然脫身。
可她,為什麽不選擇再等等?
是因為害怕如果不改變這些事情,北境山月關的危局就會重演嗎?
還是什麽別的?
——
是夜,皓月當空,月華如練。
扶圖獵場不似上京城內,它背靠大山,又是草場,故而夜風吹來,竟有一絲寒涼。
偌大的草場之上,數個帳篷錯落有致包繞着其中一個大帳,此刻,正有絲竹雅樂傳出。
成華公主坐在主座上,聽着缭繞在耳邊的琵琶音,同景國公府世子景椿開着玩笑:“表哥,今天的馬球賽聽聞你拿了第一?”
景椿笑着颔首,眼神卻不自覺看向寧子衿:“是子衿姑娘的功勞。”
“那是!”成華順着接下去:“表哥雖然文成武就,但畢竟在馬球上還是略遜吳小侯爺的。”
“這番贏球,還是瓊枝平日裏不愛多玩,讓子衿為你出了大力。”
吳謂道:“那寧子衿是該有獎賞的。”
“賞什麽?”寧子衿問。
“就賞——今日宴會子衿所有的酒,都由表哥代勞,如何?”
景椿一貫沉穩的神色此刻也有些松動,帶上了一些微妙的情愫:“若子衿姑娘願意,景椿有何不可?”
鼓樂齊鳴、絲竹繞繞,大帳內歡聲笑語不斷。
不知何人,突然道場上琵琶不夠盡興。
當場,衆人的目光就落到了景榮枝身上。
“素聞景姑娘一手好琵琶,師承大靖琵琶國手寒寧,不知道今天能否一見?”
說話的,好像是承輝伯家的嫡子。
成華只是略略有個印象,好像這位聞公子一向傾慕大靖第一才女景榮枝的風姿。
“是啊,景姑娘讓我們也聽聽仙樂如何?”
衆人應和聲漸漸興起,景榮枝心裏才好受一些。
以往大小宴飲,她都毫無疑問是最為受關注的。怎料今天在馬場,任何一個會馬術的姑娘都比她奪目,就連平時那個謹小慎微、庶出無用的景瓊枝也壓了她一頭。
更何況,她的目光落在薛予羨身上。
他今天自從公主落馬後,就時不時盯着公主……
不行!景榮枝心裏湧上憤懑,為什麽成華總是能輕易獲得這些?
景榮枝自認從小就比成華努力,琴棋書畫也是樣樣精通,可無論是父親還是兄長,卻都向着成華,說什麽她是公主,讓自己不要争。
為什麽光彩都是成華的?
難道她就不尊貴嗎?她的父親是元勳,她的母親是長公主,為什麽她就要時時比成華低一頭?
甚至連薛予羨……他明明說過,他不喜歡成華的。
景榮枝擡頭向成華公主看去,對方也正噙着笑看着她。
“聽憑表妹吩咐。”
成華公主黛眉微挑:“好啊,請吧。”
但見景榮枝身段婀娜,軟軟起身,如若風中楊柳,儀态萬方。
她接過樂女的琵琶,斂眉垂眸,輕輕調試起來。
成華朝後仰了仰身子,靠得更舒服些,看她調琴。
不一會兒,大帳內琵琶聲若流水,細細淺淺卻直入人心。
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成華心裏嗤笑一聲。琵琶倒是進步許多,只是這歡慶的時候,偏偏彈了讓人心神皆恸的相思曲,不知道給誰?
不過場上,未必真的有很多人懂琵琶,能夠聽懂這隐晦的情愫。
說着,成華饒有興趣看向薛予羨,很明顯,薛予羨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輩子,總是不能讓她稱心如意。
且看他一臉專注,倒真真配合了景榮枝一枝嬌豔,獨占韶華*。
一曲琵琶,曲終人靜,片刻後,大家才恍若回過神來,爆發出連綿不斷的掌聲。
成華道:“如聽仙樂,榮枝的琵琶進步許多。”
在場之人面色掠過一絲疑惑,從未聽聞成華公主對琵琶也有研究,今兒怎麽評判起小琵琶仙來了?
如同插曲一般,衆人迅速掀過。
薛予羨溫潤的笑意展開:“榮枝姑娘的琵琶,也不算辜負寒寧大師了。”
“小琵琶仙就是小琵琶仙,榮枝,你彈琵琶時,帶着仙氣兒。”
齊宛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成華就想起了今天馬場上她屢屢接近陸绶。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成華擡眸看過去,陸绶霜色的勁裝,坐在宴席稍後一些,正自顧自吃着糕點。
他吃糕點怎麽也吃得如此清冷疏離?成華腹诽道,真的是個谪仙了!
“陸大人,剛剛的琵琶怎麽樣?”
陸绶放下筷子,站起身來:“好聽。”
旋即他又像是補充一般:“景姑娘琴聲凄婉,女兒音多,适合訴相思。”
“只是,下官曾聽過一位故人彈琵琶,她琴聲铮铮,決然又灑脫。”
陸绶擡眸看向公主,眼神清澈如水:“陸绶不通音樂,卻更喜歡故人所奏。”
成華公主今日的心情,大起大落,在聽到陸绶還有一位故人時,落到了谷底。
很好。
上輩子為她赴山月關,大漠飲血,引得她愧疚到今天,甚至下定決心只要他一個的時候,他竟然還有個念念不忘的故人?!
還琴聲铮铮,決然灑脫?!
成華覺得自己的玄杳有了用武之地,她有必要讓他知道什麽是琵琶國手!
她必須得把那位故人擠出陸绶的心裏、記憶裏。
她看向陸绶,陰陽怪氣道:“陸大人的故人可真厲害。”
原本覺得陸绶不知好歹的人,這下更覺得陸绶說話有問題。
他們許是存了讨好成華和景榮枝的心思,紛紛譏笑道:“不知這位故人是誰,竟把陸大人耳朵聽刁了?”
明明是調譏之言,偏生陸绶絲毫不在意,他眼眸中有淡淡的笑意,不知道為什麽,成華還覺得有幾分溫柔。
他道:“是。故人名諱不能提,但故人所奏,終生不能忘懷。”
景榮枝聽罷,也是淺淺一笑:“陸大人,愛曲之人,都希望能與更厲害的人切磋,以精進技藝。如若能見到你的故人,請你告訴她,我希望與她讨論一番。”
陸绶回看她,神色淡然:“她不喜張揚,怕是景姑娘要失望了。”
琴藝高超、終生難忘、性情淡泊……可真是個厲害的故人!
成華公主徹底聽不下去了。
她将手裏的銀杯磕在桌面上,銀杯與案幾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這聲音不大,但所有在宴之人,無不小心盯着成華公主和楚王的動靜。故而當成華公主表現出不耐時,大家不約而同安靜下來。
成華道:“明日還要進林打獵,本宮今日玩乏了,先走了,你們繼續。”
說罷,成華公主誰也沒看,拖裙曳地,離席而去。
陸绶看着公主瑰紅色的裙擺,以及她突然離席的神色,暗暗覺得公主定然是生氣了。
而且這個生氣原由,很大程度是因為他。
他坐在坐席上,耳邊是楚王繼續主持宴席的聲音,腦子裏卻回放着剛剛所有的場景。
上輩子的這個時間,公主還是将景榮枝當做她的嫡親姐姐一般對待,所以,是他剛剛說的話,看低了景榮枝,故而惹公主生氣了嗎?
可是,他卻是有私心希望公主早日遠離景榮枝。
若不是景榮枝,想來公主可以和薛世子過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