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辰二 明明白白的打臉最是致命
成華公主站在銀壺五步之外,兩根蔥白纖長的手指輕輕撚着一根頗重的銀頭箭,怎麽看上去也不像是會投壺的人。
寧子衿站在公主身旁看着,心裏揪着根弦,怎麽能和景榮枝比投壺呢?在這件事上,京城的貴女裏,怕是只有她還可以比上一比。
但她也不敢出聲,只是看着公主把箭矢抛了出去。
銀矢像是折了翅膀的蝴蝶,在空中搖搖欲墜,在離銀壺還有一尺的距離,無力的摔在地上。
身後的寧子衿驚呼一聲,周圍的人,則是頗有預料,轉頭看向景榮枝。
景榮枝二話不說,也扔出一矢。
那一矢極漂亮插在正中間的壺口中。
連着四矢,公主箭箭擦邊不進,但景榮枝箭箭中壺心,看得寧子衿只覺恨鐵不成鋼,氣到自己要撸自己的頭發。
但公主渾然不覺。
她笑意盈盈将盤子裏的血玉簪子拿了過來,向景榮枝展示着玉簪上名家大師所篆刻的水紋:“智者愛水,這本是父皇給本宮的寄語,本宮很愛這只簪子,也希望表姐喜歡、常戴。”
景榮枝福了福身子:“原本不能奪表妹之愛的,只是巧贏。”
“無妨。”成華欠身親自為景榮枝戴上玉簪後,目光爍爍,向衆人掃了一圈,最後落在靠着邊站的薛予羨。
如今的薛予羨,頭發在白玉冠中束得整整齊齊,眉眼溫和、鼻梁高挺,面容白皙如玉,再穿上這紫檀色的錦衣,實在是個清風明月般的公子。
只是對上她後,他的目光裏幾乎是呼之欲出的避嫌。
真是可笑,自己的準驸馬和自己避着嫌,卻和外女在內庭散步。
不過現在,成華看到了上輩子那段與薛予羨兩兩生厭的日子,如今看他這張臉,她覺得除了恨意和對自己的不值外,大概情誼全然被磨耗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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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世子——”她輕輕開口喚了一句。
薛予羨一愣,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自他離京七年後回來,聽得最多的便是成華公主在他身後喊他“薛哥哥”,如今她改了口,竟然讓他有點不适應。
他有點奇怪向公主走了過去,拱手行禮:“公主。”
公主看了他一眼:“你陪本宮玩一局。”
薛予羨暗暗皺了皺眉,果然,還是沖着他來的。她恨不得一直跟着她,拿權勢壓着他,至于自己願不願意,根本不算什麽。
他擡頭對上公主的目光,那是一種淡淡的疏離,說不上有多徹底,偏生似乎刺了他一下。
他覺得這目光有些熟悉,但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
“不取箭嗎?”公主又催了一句。
薛予羨不知道公主是何意,今天怎麽上趕着自取其辱。
“公主不如玩點別的。”他建議道。
“給本宮八只箭。”
薛予羨不勸了,他一個男子,大不了随便輸幾只箭,略略贏一下就好。
于是他幹脆利落拿了箭過來。
公主摩挲着銀箭,“你先。”
薛予羨撈起一支箭,正欲随手打出去,公主的聲音飄了過來:“本宮勸你最好不要敷衍本宮。而且,這次的彩頭是本宮許你一個願望。”
“不論大小,只要本宮能做到,就一定答應。”
場面靜得幾乎聽得見每個人的心跳。
衆人都知道這個心願太大了。
薛予羨不喜歡公主,而公主對他又一往情深。倘若這次,薛世子提出的要求是取消訂婚,那公主金口玉言,必定要答應。
還是,公主打算放棄薛世子了?
不僅衆人心裏打鼓,連薛予羨也開始計較起來了。
但很快,他下定了決心,飛出了第一只箭。
銀箭在銀壺裏搖搖晃晃,發出亮堂堂的響聲,回蕩在成華耳邊。
成華公主心裏陰測測地笑了一下。
看吧,不論再來幾世,薛予羨永遠都是不會顧及她的心意。
只不過,這次他真的猜錯了。
她要報複他,怎麽能讓他安安心心退了婚?
等着吧!等着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
公主撚着箭,對準薛予羨第一只箭的位置,十分輕松進了一支箭。
“看來我們都進了。”
薛予羨投出第二只箭。
公主道:“不錯,連中。”
說罷,在同等位置也投進一矢。
一支兩支也就罷了,可公主跟着薛予羨連進了四支箭。
這下,就算是傻子也明白了,公主不是不會投壺或者投壺技術差,她單純就是故意讓給景榮枝四支箭罷了。
虧得景榮枝以為自己技高一招。
那只“智者愛水”的血玉簪子還在景榮枝的烏發裏插着,可她看着來來往往掃在她臉上的目光,恨不得簪子自己斷在頭發裏頭。
怪不得公主提醒她要常戴着,如今看來,就是挑着她的好日子打她的臉!
景榮枝白着臉,迫切希望薛予羨能贏得一局。
薛予羨似乎也是如此想,這次他投了銀壺左耳,怎料公主緊接着投了左耳。
他投了右耳,公主像是跟着似的也投右耳。
眼瞅着,還有一只銀頭箭了,薛予羨有些怒氣了。
他知道公主是在故意羞辱他。
他如今和公主的籌數一模一樣,不是說公主只能投這個分數,而是公主一直看着他投。
他投幾籌,公主就跟進幾籌,公主在控制着分數,而他卻無力反擊。
公主越發開心了:“薛世子,快點,本宮等着呢!”
“這麽長時間了,薛世子莫不是想投個依竿?”
薛予羨在公主催促下,亦或者要堵上一把,真順着角度投出一箭。
那只箭在銀壺中打轉半圈後,在衆目睽睽下頹然躺在了外面。
薛予羨中了七只箭,可惜至極。
公主帶着幾分可憐看着他。
确實挺可惜,他若繼續投個貫耳,也不至于輸,畢竟她兩世見過想投什麽就是什麽的,只有一個陸绶罷了。
這個男人,果然很不如陸绶吶。
公主評判完了,随手丢了一個貫耳,之後掃了一眼臉色非常不好的薛予羨和景榮枝,又看着衆人驚訝的神情,心情日出似的節節攀升。
她那一雙撩人的桃花眼此刻招搖極了,會說話似的嘲笑景榮枝。
景榮枝眼裏一瞬間潋滟水霧、楚楚可憐:“表妹,表姐不知道您投壺這麽好……”
人人都可憐弱者,她這樣說,倒有自己故意扮豬吃老虎捉弄她一樣。
但成華早不是對她友愛的表妹了。
她看了眼景椿,對方給了她随意處置的表情後,成華心下了然。
她柔聲開口,勸導居多:“本宮是皇女,會的東西不多,但也不少。以後莫要拿你以為本宮不擅長的東西來和本宮比較了。”
景榮枝臉又白了白,她軟着身子,楊柳似的彎着腰賠罪:“這玉簪還請表妹收回罷。”
“你是景家的兒女,本宮給你的,你自然拿的起。”
說罷,成華一抹餘光瞥向薛予羨:“當然,本宮不願意給的,誰也拿不穩。”
“比如,你看薛世子不就差了些。”
明明白白的打臉最是致命。但在場人至少都知道了幾個消息:
公主不是傳言裏不通曉雅玩的公主;
公主提點景姑娘,說明看在景家的面子上,落水之事公主翻頁了;
至于薛世子,公主沒打算放了他,但估計誰要動歪心思,公主會用實力明明白白的羞辱她。
寧子衿一臉吃瓜,甚至快要忍不住在公主看向她時來一句精彩了。
公主道:“子衿待會兒同本宮坐本宮的車駕回去吧,本宮有話要對你說。”
——
扶風樓二層,臨靠着街道的一個窗口處,一男子頭發半束,身着黑色勁裝,坐姿灑脫,像是逍遙的江湖客,搖晃着手裏的烈酒。
“我說陸绶,剛剛我說的話你倒是記進去一點沒有?”
“我怎麽覺得你自然從前天來了上京,精神一直不太對?”
陸绶不做回答,垂眸微微一瞥,恰好看見街道上駛過一輛極其華麗的馬車。
四匹純色白馬牽拉着,馬車是深檀色,紋飾是明黃色。明黃色燙金紋飾,普天之下,除了皇帝,還有的就是皇帝放在心尖尖上的成華公主。
黑衣男子見陸绶不答話,順着陸绶的視線看過去,發出一聲驚嘆:“嘿,這不是成華的馬車嗎?她三四天前才落的水,今天怎麽就出來了?”
“落水?”陸绶語氣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還能是怎樣!”吳謂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這薛予羨是怎麽想的,竟然看不上公主,喜歡景國公家的那個柔弱美人。”
“成華高高在上這麽多年,一時心急,大冬天掉進了水月湖。”
陸绶手攥緊了些。
果然是因為薛予羨,公主怕是生平的委屈全是為了他。
公主那麽怕冷,這種時節掉進湖水裏,不知道有多難受。怕是生過病了吧。也不知道玉珠、玉弦怎麽照顧一生病就格外難伺候的公主。
不過……陸绶自嘲道,這跟他如今有什麽關系?
陸绶自己思量着,他要避開公主。
少了在公主府的那一年替身的時間,他便可以踏穩朝堂,雖說可能永遠不會和她再有什麽交集,但至少可以保護她的想保護的百姓。
更何況,這也是全了他的心意。
他已經做過一次替身了,他這份無法宣之于口的心意,不想讓公主看輕了。
“先不提公主了,我們說正事。”吳謂正襟危坐、一臉嚴肅:“二爺爺明日就要來了。”
“嗯,你剛剛說了。”
“我給你講,二爺爺來可不是什麽好事情。”
“他是帝師,這次他來,八成會成為今年的恩科的主考官,憑他愛惜羽毛的樣子,你又是他的親傳弟子,到時候你考個狀元他都能給你撸成同進士。”
陸绶不緊不慢道:“那你的意思是,我棄考?”
“棄什麽考!我的意思是,最近這幾天燒香的燒香,拜佛的拜佛,千千萬萬考個好名次。”
“想我們鎮南侯府多少子弟,我二爺爺可就看中了你這個撿來的苗苗,咱倆同吃同住八/九年,我都南疆溜一圈了,你可別給小爺我丢人!”
耳邊是吳謂的絮叨,陸绶腦子裏卻想着上輩子。
他穿着紅色鶴紋的探花郎的衣裳,站在露華殿的玉欄前,春意料峭、夜風如刀,不及公主一句:“看來公主府是雙喜臨門。”
如今回想,陸绶的心都像是揪着。公主下嫁靖安王府,他想公主永遠不會知道,這對于他而言,是怎樣難過的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