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番外3
古麗娜娜要成親了。
似乎夜裏只吹過一陣長長的風,草原上就突然天高雲闊起來。山裏消夏放牧的人們都回到村子裏,秋天便如山裏回來的牛羊一般豐盛肥美了。
草打完了,麥子收了,家畜全都膘瘦合宜,在黃葉林裏縱情撒歡。白晝仍是很長,日光依然充沛,人們無事可做,跑到林子裏爬樹游樂,在村頭田埂上彼此對望。
望着望着,男人和男人之間比賽鬥雞,提起一邊膝蓋,卯足勁兒地沖撞。女人和女人之間比賽繡花,絲線盡管用最細的來,誓要繡出村裏獨一份的門簾和手絹。男人和女人之間,則是在不知所謂不知疲倦不知所終的游蕩裏,發生了愛情。
不到認定對方時,阿勒泰山下是不準将新娘子新郎官帶回家去給爹娘見的。但秋天那麽好,各家老人心裏都有數,那渠邊樹下、每個僻靜的地方,都有年輕男女在竊竊私語,互訴衷腸。
古麗便是這麽認定了她的愛人,是一個叫阿布力孜的放牛倌,長得又高又壯,眼睛深得像是山脊的峽谷,裏面飄了春花秋葉,怎麽也看不厭。
烏茲別克對他尤其滿意,古麗終于放棄了元夕那個娘娘腔,他對村子裏五十歲的賣藥郎都能狠狠心看上眼,遑論阿布力孜是這麽一個讨人喜歡的小夥子。
把阿布力孜帶回家的前一夜,古麗特地跑到溫啓年和元夕家裏,在圍牆上探出頭招呼兩人:“溫別克,元別克。”
村子裏住得都是草房,溫啓年手腕有舊疾,夜間受了風得痛上好幾天,元夕心疼他,從過年的儲備金裏提前取了兩年份的,找人蓋了間土房。房間特別小,但好在有特別大的院子,院門口簡單橫了根木頭,不防人,只防牛羊闖進來。
溫啓年和元夕是山下遠近有名的大夫,又是外來的漢人,村裏對他們皆有幾分敬意,不像是對村子裏別人家一樣随意進出,要找他們,就在圍牆外喊,或者爬到牆頭上來叫。
溫啓年再三表示大家可以直接進門來,村裏人還是推辭不肯,他只好在牆根架了具梯子,免得那些上了年紀的牧民在他家門口摔斷了腿。
古麗就是踩着這架梯,沖房裏喊兩人。
元夕自從知道她對自己有意思,就刻意對她避而不見,算算也有兩三個月了,聽到古麗的聲音,朝裏屋叫道:“初一哥,古麗來了,你快去看看什麽事。”
溫啓年的聲音傳出來:“我手上有活走不開,你去罷。”
“那我可去了啊,”元夕邊起身邊說,“回頭你別拈酸吃醋。”
溫啓年突然出現在門口,擦着手低頭看他:“我什麽時候拈酸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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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出來幹什麽?”元夕白他一眼,繼續裁手上的布。他要給溫啓年做條透氣的小褂,免得他老是赤着上身在田頭做活,出了汗一吹風容易着涼,但是做不來,已經裁廢了兩塊布頭。
溫啓年不答,走到院裏問古麗何事。
古麗跨坐在牆頭上,和豪邁的坐姿不同,她臉上映了兩抹通紅晚霞,頗有些羞赧地說:“嗯,我想見一見元別克。”
溫啓年伸手拉她下來,拿了個堆滿苞谷的筐子讓她坐,一邊回頭喊元夕:“元夕,出來下。”
古麗前幾次來找元夕都被溫啓年三言兩語給打發走了,元夕沒想到這回古麗反倒登堂入室端端正正坐在院裏,張牙舞爪地拿着手裏的剪刀和布片沖出來說:“娘希匹,我真幹不來這個……古麗?你怎麽在?”
古麗聽不懂,正要問他前一句話是什麽意思,被元夕“咳咳”兩聲支支吾吾晃過去,古麗只好別別扭扭地坐好了,也不看元夕,看着地上道:“我來是想問問你,你到底娶不娶我?”
元夕手上還在擺弄剪刀,被她一問差點剪掉半根手指頭,溫啓年站在他旁邊瞥了他一眼,元夕擡頭看他,把手裏東西全都遞到他手裏,溫啓年一收就攏,放到旁邊木桌上。
“呃,我什麽時候說要娶你了?”元夕如芒在頭頂,伸出一只手去拉溫啓年背在身後的雙手,被他反手抓牢。
古麗大驚:“你跟我比繡花了啊?你們漢人,繡花不是定情的意思麽?”
元夕也是大驚:“胡扯,照你這麽說,我給初一哥繡過那麽多東西,我們早成親八百回了!”
溫啓年噗得笑出聲,古麗點點頭,嘆了口氣道:“也是,本來我也是要來問你,你要是再不娶我,我就要嫁人了。”
元夕失語片刻,剛想開口被溫啓年戳了下脖子,還是善良地說:“恭喜你成親。”
“那我到時候來喊你去喝酒。”古麗站起來朝外走,元夕點點頭,古麗又轉向溫啓年道,“溫別克,元別克還能等兩年,你可不小了,怎麽還不娶妻?我知道村子裏波塔、依紮、娜麗她們,都偷偷看你呢。”
溫啓年頓覺手指被狠狠朝外拉了下,忍住龇牙咧嘴,扯了個笑說:“我已經成親了。”
“什麽?!”古麗又跑回來,“那你妻子呢?”
元夕站在邊上朝天翻了個白眼,心道看你怎麽圓。
溫啓年一把把元夕拉到懷裏,剛想親他,發現他額頭最頂上有兩處墨跡,定是剛才裁布劃線的時候弄上的。溫啓年拿手仔仔細細拭去墨跡,掐住他一邊臉把他拉到身前:“他就是。”
元夕痛得罵也罵不出來,古麗只當是溫啓年耍着她玩,啐了一聲就跑走了。
等元夕緩過來了,溫啓年作繭自縛,邊給他揉臉邊低頭挨罵。元夕看他低眉順眼的,到嘴邊的話又收回去了,蹦跶回屋裏接着弄那塊布。
一串大雁橫飛而過,風煙散盡,溫啓年站在院裏看元夕案桌旁的身影,無聲笑了笑。
見過爹娘,念了經文,按了契,阿布力孜和古麗就算是成了夫妻,該辦婚禮了。
元夕終于做出了一件像樣的小褂子,墨藍色底,底邊上繡的是麥穗似的紋樣,領口袖口都滾邊漿好,倒是十分耐穿。溫啓年當即決定穿上這件去古麗的婚禮,出門前還催元夕也換了套新衣裳,是去年他們出山到漢人市集上買的,同樣是墨藍色底的一套涼衫,比溫啓年這件小褂精致了不知多少。
元夕一開始不從,說別人成親我們打扮作甚,轉念一想,心下了然道:“對,我得穿套好衣裳,免得大家光盯着你看。”
溫啓年邊給他整理衣服邊道:“衣衫褴褛的我也能第一個看到你。”
元夕耳朵尖泛紅,溫啓年湊到他耳旁道:“不穿衣服更看得到你。”
元夕打他,兩個人哈哈大笑在屋子裏追了兩圈,拿了兩張獸皮和兩壺好酒,拉着手朝阿布力孜家走去。
阿布力孜的爹是村子裏的古爾班,類似村長,逢年過節時給村裏人講兩句話唱幾首歌,平日裏誰家牛羊走丢了也是古爾班派人去尋。
不像漢人宗族中的長官,阿布力孜家并無額外薪俸,平日裏的農活牧活也得自己親力親為,除了屋子比別家稍大些——因為村裏人都自願來幫他們造房,和旁人沒有什麽不同。
此時,阿布力孜屋裏院裏已擠滿了人,一雙新人都很俊俏,又受歡迎,大家都想來看他們成親。飲醇酒,炙肥牛,圍篝燒火,吹拉彈唱,笑聲歌聲響徹原野,燈火照亮了一角天空。
往來的女人大多穿着紅色塔裙,男人則正正經經戴好了各色圍帽,起哄的聲音裏,新人從裏屋走出來了,古麗同樣身着紅裙,卻比在場大多數女人都還要好看。
她裏頭穿了件淡紅的中袖塔裙,花樣繁複,像枝蔓似地由裙腳往上生長,停在她紅撲撲的臉蛋上。外頭套了棗紅色的對襟長馬甲,金絲銀繡,頭上披的是一條深褐色頭紗,與她腳上踏的反绱羊皮小靴相映成趣。
新娘子太亮眼了,襯得阿布力孜那麽漂亮的小夥子也黯淡失色,兩人并肩在烏茲別克面前站定,烏茲別克正要給他們誦經,元夕看得着迷,溫啓年把他往院外拉。
“幹嘛?”
“噓。”田野上沒有人,半個村子的人都在身後燈火通明的地方看別人成親,溫啓年拿一根手指抵到元夕嘴上,讓他看天上。
月照花林,皎皎高懸,星天外,銀帶興波,整個天空都被照得緩緩震動。遠處的阿勒泰山溫柔雌伏,雁聲劃過,淡淡寒意好似風裏流霜,吹發拂面而過。
身後傳出烏茲別克念經的聲音,元夕長吸了口氣,嘆道:“看了這麽久,還是這麽美。”
溫啓年突然掏出兩塊馕餅,給了元夕一塊,自己手裏也拿了一塊,示意元夕快點吃。
這餅蘸了鹽水,鹹得發苦,元夕光咬了一口就差點沒吐出來,正在嗷嗷叫,溫啓年咬了一大口已經咽下去了,不看他,還是看着天上道:“面餅蘸了鹽水,象征同甘共苦。”
元夕随着他的話瞪大眼睛,身後屋子裏衆人都停下了拉琴唱歌,齊齊誦着經,那聲音有形有狀,如煙似霧地籠罩着兩人。
溫啓年三口兩口把餅全塞在嘴裏,邊嚼邊含混不清地說:“沒有父母之命,聽了經,就算神靈許了。”
話說完,他已經都咽了下去。元夕手裏還拿着餅,溫啓年牽住他一只手舉高,繞着他轉了一圈轉回原地,手還擡着,看着他道:“舞也跳了,禮成了。”
元夕沒說話,與他對盯着看,看着看着眼角留下一滴淚珠,第二滴、第三滴,接連不斷的淚珠連成串,打濕了身上的新衣裳。
溫啓年親了親他的左眼,又親了親他的右眼,拿手背抹掉他臉上淚水,笑他:“新婦哭穿市,欲學吹鳳笙。”
元夕嘟哝道:“不會。”
溫啓年拍拍他:“不打緊,村子裏人都會,聽聽就行。”
兩人并肩站着,元夕邊吃手裏的餅邊說:“真鹹。”
溫啓年道:“反正只吃一回。”
元夕被他順了毛,安安靜靜靠着他吃完餅。
身後靜了半晌,突然哄笑聲大作,琴聲複又續上,煮羊肉的熱湯咕咚冒氣,想是新人禮成了。
靜夜無人,晴翠接荒原。元夕突然說:“娘子,按漢族風俗,禮成就該入洞房了。”
溫啓年轉頭看他:“誰是你娘子?”
元夕有樣學樣拍拍他:“誰應聲誰是呗。”
溫啓年忽然一把扛起元夕夾在腋下,元夕“啊”了一聲,被他帶着往回走,聲音遠遠散在風裏:“入洞房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