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番外 2
下過幾場雨,低處的窪地裏漲滿水,就是夏天草原上最美的時節了。牧民們選了山間開闊的地方,将牛羊一放,紮好帳篷抱起冬不拉琴,或者兩三個人對着彈,或者一群人一起邊跳邊彈,間雜着騎馬和摔跤的比賽,好不熱鬧。
早半個月前,元夕就和溫啓年說好了,要去隔壁村子裏看今年的彈唱會。真到出發這天,元夕卻氣鼓鼓走在前面,不回頭也不說話。
溫啓年牽着兩人的馬亦步亦趨跟在後頭,想笑,又不敢笑出聲。從馬背上搭着的布兜裏拿出片奶幹,溫啓年小步跑到元夕邊上:“烏桑別克的老婆曬的,吃不吃?”
“別跟我提他!”元夕一點就炸,揮手打在溫啓年左腕上,奶幹輕輕巧巧地落在草地裏。溫啓年手腕有舊疾,被他魯莽打到,馬上縮了回去。
元夕連忙回頭去看他手:“痛不痛?”
溫啓年雖然不痛,還是皺着眉頭,裝作隐忍不發的樣子搖頭。
元夕心裏不舍得,面上兇巴巴的,邊給他揉着邊恨恨地說:“活該你痛,誰叫你不幫我,去幫烏桑別克家的姑娘?”
這真是冤枉。
元夕和烏桑別克家的姑娘結怨已久。
兩人在阿勒泰山下,已經住到了第四個年頭。村子裏知道他們是兩個男人搭夥過日子,平常總有些不便的地方,時不時地送些綢布衣帽和果脯奶酪過來。溫啓年受之有愧,就去幫他們幹活,翻翻土,砌砌磚房之類。
時常和他們來往的烏桑別克一家,住在田埂東面,家裏還有個沒出閣的閨女叫古麗娜娜,長得漂亮,性子又野,經常來溫啓年和元夕家裏串門。
草原上的夏天那麽長,年輕的人們在村裏四處游蕩,徹夜歡歌,輪流在家裏呼朋引伴喝酒作樂,總也不膩。
剛到這裏時,元夕怕羞,抓心撓肝地想去和別人一起玩,又不知道怎麽說。古麗跑來,用蹩腳的漢話大聲叫他們:“溫別克,元別克,一起喝酒!”溫啓年從院裏打了罐釀好的葡萄酒,拉着元夕出門,找到家正在開拖依舞會的,直接進門。
院子裏篝火熊熊,支着好幾口大鐵鍋,紅湯沸騰,肉香足足能飄出十裏遠。高高的氈房亮至天明,女人穿着顏色絢麗的長裙子,走過身邊留下一陣悠揚奶香。男人統統一手抱琴,一手舉杯,玉壺傾酒,歌聲嘹亮随風去。
長案上擺滿奶酪、撒子、糖果、馕塊,各色果幹灑得滿地都是,女人在院子和房裏來回走動,端來熱菜和烤肉,邊走邊大聲地催促所有人快吃。
元夕聽得懂胡話,但不怎麽會講,溫啓年也不去和別人談天,兩個人團坐在一起聽琴,邊上還有個不認識的孩子。不知怎麽的,那孩子和元夕比起了胃口。一大一小吹胡子瞪眼地面對面坐着,兩手不停,接連不斷在桌上抓東西往嘴裏放。溫啓年不時勒令元夕停下,給他灌一口奶茶把嘴裏東西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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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到底食袋小,吃一會兒就撐得不行了,舉起雙手投降。元夕還沒咽下去,鼓着個嘴巴“啊啊”地叫了兩聲表示嘲笑,笑完踢那小孩屁股,讓他去跳舞。
古麗經過,看到元夕驚人的吃相,豪爽的笑聲響徹整間房。她問溫啓年:“你弟弟吃,你怎麽不吃?”
溫啓年摸了摸肚子表示自己吃得很飽,吃不下了。
古麗又笑開了,屈身揚臂,黑底紅花的裙擺大開大合,随着房裏亂七八糟的琴聲轉到溫啓年面前,伸手拉他去跳舞。
溫啓年手裏還拿着給元夕喝的奶茶,來不及放下,人就被古麗帶到了房子中央,站在深紅色的地氈上面左右一晃,竟當真和古麗跳了起來。
元夕一開始跟着傻樂,拍手看他們跳舞。
古麗明眸皓齒,一雙眼睛極亮。溫啓年窄胯長腿,一舉一動都顯得特別好看。一雙璧人吸引了不少目光,滿屋子人打鼓起哄。
跳了一會,元夕覺出不對了,湊上去假借拿奶茶之由讓溫啓年回來。誰知古麗望向他盈盈一笑,接過溫啓年手裏杯子,湊到溫啓年懷裏,看着元夕喝幹了奶茶,把空杯子朝元夕一扔。
元夕躲開了,氣急敗壞地直接捏着溫啓年衣領子回家,任溫啓年說什麽也不聽。
從那時起,元夕和古麗娜娜的梁子就算結下了。
彈唱會在即,今天特意起了個大早,元夕正在興沖沖地準備出門,烏桑別克跑過來,說古麗肚子痛了一整晚,讓溫啓年去看看。
說來還是個誤會,溫啓年的醫術相當一般,只會簡單處理些外傷罷了。兩人漫無目的地走多許多地方,經過草場時,看到烏桑別克被馬踢斷了腳,正躺在地上叫喚。元夕不會說胡話,溫啓年就去看了看,給烏桑別克塗好藥,上了夾板,再送他回家。烏桑別克的老婆感激萬分,留他們住了下來。這一留,就再也沒走。
只是,從此村子裏的人都誤以為溫啓年是個漢人大夫,哪裏磕了碰了傷了,就讓家人拿着雞蛋和羊腿來找他看病。
元夕白眼一翻,心道你家女兒病死了才好,轉念一想,萬一古麗假借肚子痛,脫了衣服讓溫啓年看,那不就是逼溫啓年娶了她麽?
溫啓年不會看肚子痛這種精細毛病,讓烏桑別克回家去等着,回頭問元夕怎麽辦。
元夕兩手一揮:“我跟你一道去!”
古麗娜娜果然是個狐媚子,看到溫啓年進門,本來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居然激動地坐起來叫了一聲。元夕不斷腹诽,沒好氣地站到古麗邊上問:“昨晚吃了什麽?”
古麗叽哩哇啦連珠炮似地說了一通,太快了,元夕一個字也沒聽清。只見古麗臉色越來越紅潤,說着說着下了床,拿起桌上一張花色布帕,結結巴巴地用漢話說:“我和你,比繡花。”
元夕被戳中痛處,他怎麽也不會縫衣服繡花,連打補丁都是錯漏百出,一扯就破。他心裏來氣,當即一拍桌子坐下來,真的和古麗比了起來。
烏桑別克聞聲而來,不明所以,問了古麗幾句話。古麗只赧然看溫啓年,不答。
元夕覺得這是挑釁到了眼皮底下,拉過古麗袖子,一字一頓道:“比就比,不要分心。”
古麗當即也收斂神色,把烏桑別克趕走了,專心和元夕對坐繡花。
溫啓年進門起就站在邊上,此刻背着手看他們倆繡花,清了清嗓子道:“元夕,我們還要去看彈唱會。”
元夕頭也不擡:“不行,比完再走。”
一只手伸過來,把元夕手裏的針頭搶了,線頭掐斷,朝帕子中央紮了幾個大洞,順着往上看,溫啓年轉過頭去,頗有點急地說:“再不走晚了。”
古麗傻眼了,元夕大怒,跳到溫啓年跟前,“你你你”了半天一句重話也說不出,跑回家去了。
溫啓年扯了扯嘴角,向古麗道歉,跟在元夕後頭回家。收拾好東西就往外走,一路上溫啓年說什麽元夕也不回,直到剛才提了烏桑別克。
“古麗長得好看,做飯好吃,肉烤得也好,還會繡花,”元夕越想越傷心,放下溫啓年的手不去看他,自顧自往前走,“烏桑別克一家都喜歡你,你是不是後悔了,想成親了?”
沒等溫啓年說話,元夕自己氣得跳腳,轉過頭來惡狠狠地指着溫啓年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負心漢,始亂終棄的西門慶,你要是娶古麗,我就,我就吊死在古麗家門口!不讓她出門!”
“傻子。”溫啓年握住他故作硬氣的手,喂了塊奶酪給他。
“我不傻!”元夕用力想抽回手,沒抽出來,只得作罷,嚼着奶酪繼續叫嚣,“只聞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啊!有了新媳婦,就看不上糟糠妻了!”
溫啓年好笑:“你說你是我什麽人?”
元夕鬧脾氣鬧的自己得了個大紅臉,轉過頭去決定再也不理溫啓年了。
“嘶”得一聲,溫啓年放開了繩,讓馬自己去邊上吃草。
元夕從餘光裏看到,暗道這馬跟了他們有一陣子了,應當不會亂跑,又罵自己賤骨頭,人家都不要你了,你還上趕着為人家操心。
“古麗不喜歡我。”溫啓年快走幾步追了上來,戳了元夕一下。
元夕閃身躲過了,不理他,還是往前走。
浮雲聚散,日頭漸高。鼓聲喧天混着加油助威的叫喊從山的另一頭傳來,是彈唱會前的賽馬。
“古麗喜歡你。”溫啓年又戳他一下,元夕訝異地“啊”了一聲,停住腳,被他戳個正着。
“古麗看上你了,那天喝奶茶就是在讨好你。”溫啓年想起來還有點想笑,“烏桑別克覺得你是個小白臉,不肯讓她嫁給你,她就裝病。”
元夕呆在原地,仔細想一想,似乎還真是這麽回事。自己雖然沒有溫啓年高大風流,怎麽也算是一表人才,古麗娜娜這小妮子,眼光倒着實不錯。
溫啓年又戳他:“不氣了?”
“小姑娘的心思,六月雲八月風,實難測也。古麗不喜歡你,你也不必灰心,想必是她看慣了你這樣的,更鐘情于我這樣俊秀的……”元夕本來拍了拍他肩,搖頭晃腦地說着話,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止不住笑,“你把我繡的花弄壞了,酸勁兒真大。”
這回換作溫啓年不言不語走到前面,元夕追上去撩他,他不回話。元夕跑去玩馬,沖馬鼻子吹氣,馬嘶鳴一聲蹬了兩腳,元夕站得不穩,溫啓年伸手去撈他,沒來得及,元夕一屁股坐在地上。
還好目極之處一碧無垠,黃毯之上自有綠坪。摔得不痛,索性坐下來歇會兒再走。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陽光正好,鼻間盡是青草之味,舒服極了。
元夕随手摘了花遞給溫啓年,嫩黃的一小朵,挺好看。
溫啓年突然說話了。
“家有糟糠妻,不敢沾花。”他看着元夕正色道。
元夕噗嗤笑出聲,把花收回來:“不要算了。”
“烏桑別克說你是個小白臉。”溫啓年又道。
元夕回頭看他,聽到溫啓年不緊不慢接着說:“去他家受委屈。”
元夕點頭:“不去他家。”
兩人達成共識,不出聲一塊兒坐着。
天大地大,似乎無處可去,但又随處可去,沒什麽好着急的,在這兒坐到天黑也行。
元夕坐着坐着覺得困了,昏昏欲睡之際,被溫啓年攬到懷裏。
琴聲悠揚,充斥原野,信風吹拂,扶搖直上。
山那頭,彈唱會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