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外 1
春天到了。
風雅頌賦比興,六義兼美,卻表現不出草原之春的萬一。不用出門,坐在家門口的田埂上,面朝前方,兩人都能靜默無聲地看上好久。
元夕逗溫啓年:“若以詩句作比,該怎麽形容面前此景?”
溫啓年誠心誠意地想了好久,答道:“春天真好。”
元夕笑了好半天,笑得溫啓年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爬下去接着翻土塊。
他們不好意思占村裏女人的地,将房子搭到了山腳下一個小土坡邊上,沿着高高低低的地勢開了塊田,種些藥草和糧食。
春意絲絲入扣,随風興波,在草原上蕩起陣陣漣漪,溫啓年便站在綠色的盡頭處和泥。他們逮了只羊,要給它砌個圈欄。
元夕不是個幹活的命,随随便便手上就能蹭掉一層皮,堂而皇之地在邊上看溫啓年幹活。溫啓年讓他回家去歇着,他又不肯,一屁股坐在羊身上,當它是匹馬似的“駕”“駕”着叫。
羊是山裏逮的山羊,又壯又傻,淡定自若地任他鬧。元夕騎了會兒羊,自己颠累了,跳下來把羊拴在樹上,坐在樹蔭下問:“餓不餓?渴不渴?”
“不餓,不渴,”溫啓年一停也不停,赤着上身,端起裝滿泥漿的模具倒扣在地上,揭開來就是一個方方正正的結實土塊,“就是看着你眼睛疼。”
“眼睛疼?”元夕往前走了兩步,被飛起的泥濺了一腿,索性湊到他跟前兩手捧了他臉來看,“大人,肝開竅于目,你眼睛脹痛,雖身赤而熱氣四盈,怕是肝火上炎之故。”
“那,此疾何解?”溫啓年讓他捧着臉不方便動,只好微彎着身子低頭看他,停了手上的活。
“倒也不難,”元夕眯起眼上下仔細看看,然後放開他的臉推開一步說,“尋一法滅火可解。”
溫啓年點點頭,抱着手看他還要如何裝蒜:“何法?”
元夕剛獰笑一聲撲上來要解他腰帶,忽然山上一陣馬蹄呼嘯由遠及近而來,角聲連連刺破雲霄,村裏的女人聞聲都湧出來往山上跑,霎時雲煙散盡,天光直射。
男人們毫無預兆地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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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啊”地一聲,被溫啓年扛起來往他們一直藏身的山洞裏跑。
“羊!”元夕大喊一句,被溫啓年一巴掌拍在屁股上,轉頭縮在他耳旁斷斷續續地說:“羊還拴在樹上呢!”
溫啓年冷靜地回:“不要了。”逃命間匆忙伸長一只手掌,在元夕臉上安撫地摸了摸。
那羊剛抓回來沒幾天呢,元夕心裏暗道可惜,忽然想起溫啓年手上都是泥,低頭使勁在溫啓年背上蹭,又被他打了下罵道:“別撩騷。”
跑了有半柱香的工夫,溫啓年把元夕放下往山洞裏推:“我回家裏拿吃的,你待着別出來。”
元夕點點頭,踮腳拍掉他背上的土說:“早點回來。”
溫啓年在他頭上胡亂揉一把,轉身跑出去了,元夕蹲在地上收拾山洞裏的幹草墊。
草草用了飯,兩人坐在洞口看山下。
村裏難得的燈火通明,烤肉的煙火氣蒸騰成霧,将整個村子籠罩其下。牛羊全提前被趕回欄裏,一個勁地嘶叫。
篝火已經燒起來了,男人舉起酒囊一腳把馬群踢散,驚鵲未定,剛要飛走便被一箭射下,歡笑聲随後而來,殘陽下只有一行大雁飛過。
“啧啧,”元夕嫉妒地撇嘴,“羊全吃了冬天怎麽辦。”
“他們不會無緣無故這個時候回來,肯定是有好收成。”溫啓年轉頭看他問,“饞了?”
元夕不說話只搖頭,低頭去搓溫啓年手上的土,全幹了,一搓就掉。
“我們離開這裏罷,”溫啓年突然說,“去漢人的地方。”
元夕擡頭看他。天黑了,他雙眼被山下火光照得搖曳不定,但還是像當初長安城裏看到的一般,像兩潭靜水無波無浪。
“這裏雖然安寧,到底不适合我們,這些男人不會容許我們在這裏長久住下去的。”講完,溫啓年覺得心頭有愧,擡手放在元夕腦袋上,大拇指在他額頭正中摩挲,“要在路上奔波些日子。”
久不握刀射箭,他手指上的繭子卻絲毫沒有軟掉,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也沒有褪去一絲一毫。風瑟瑟,野蒼蒼,一騎上馬,溫啓年仍是骁勇善戰的青年将軍,一舉手間壯懷激烈,揚鞭處全軍萬馬随動,烽火萬裏生煙,不及他眉間一座山川。
而他正因為明日兩人要在哪裏歇腳而愁。
元夕心裏酸得像放壞了的奶酪,拉下他的手貼在臉側說:“聽你的。”
“今天怎麽這麽聽話?”溫啓年笑他,看他也不頂嘴,張開一條臂膀抱住元夕道,“兩個人在一處,去哪裏都好。”
元夕點點頭。
朗月高懸,夜空皎潔,将兩人靠在一處的背影拖得很長很長,只有一條似的。
山下衆人宴飲作樂,圍着篝火叫喊起舞,山洞口的兩人抵頭說話,小小聲的,卻把群星也吵醒了。
突如其來的節日結束了,日子回到尋常。
兩人下山之後,花了好幾天時間,把什麽樣子的草和花怎麽煮能治什麽樣的病都記錄在一捆獸皮上,交給村裏首領的女人。對方得知他們要走,也不挽留,叫來村裏的巧婦給他們各做了一套羊毛大氅,曬了好多肉幹和奶幹送給他們。
真正離開又是一月後。這一月裏,溫啓年把要砌的羊欄砌好送給了村裏一個老人,元夕則去漫山遍野地到處跑,采了很多藥草來磨成粉,一罐罐封存。
到要走的這天,兩人各背兩個大包裹,馬背上也搭了三個結實的布兜,村裏老老小小集體相送。
溫啓年和元夕各騎一乘,前後腳停在山坡頂。旭日初升,透過厚重雲層照在兩人臉龐上,映出兩彎淺金的笑來。
“回去吧!”溫啓年向遠處喊,有不明就裏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跑來他們身邊,擡頭問他們:“溫別克,你們出去買東西麽?”
元夕摸了個大胡桃核扔給他:“麥拉,拿好回家種起來,結果的時候我們就回來啦。”
麥拉伸出雙手接住,低頭打量半晌,忽然跳起來追着元夕跑,可他和溫啓年已經駕馬走遠了。麥拉邊跑邊喊,聲音被風吹出好遠:“元夕!你騙人!這個是木頭刻的!”
元夕聽到暗罵句:“死小子,這麽機靈。”
溫啓年伸直馬鞭破空揮下,遙遙對麥拉喊道:“我們明年回來!”
兩人沿着一年前來此地的原路往回走,決定去酒泉看過林春臺再作打算。
再到酒泉,兩人仍是不知去路不明方向,卻比舊年心情大有不同。看尋常巷陌裏皆是新鮮景,走過斜陽草樹都覺出趣致。
林春臺仍是那副痨鬼身材,慘白着一張臉,見到溫啓年喜出望外,大手一揮道,去城裏唯一一件酒樓給兩人接風。
他和嚴懷愚被貶此地戍邊,身邊沒有旁的人随侍,只有個軍營裏的下官,将幾人帶去找了張桌子坐下,林春臺便和他低聲耳語幾句,把他遣走了,對溫啓年只解釋說:“他營裏還有些事。”
溫啓年點點頭,給元夕和林春臺分別倒了茶水。
林春臺看他低眉順眼的樣子,笑他說:“不打仗了,一身功夫全用來伺候人了。”
溫啓年笑笑不答,元夕忙把脖子裏戴的狼牙鏈子拿出來:“不是,你看這狼牙,是我們在烏孫一座山裏碰到的,初一哥三拳就把那狼打死了,皮子送給別人了,就割了顆牙給我……”
“你們現下住在烏孫國?”
一個聲音橫亘而入,三人一起回頭。
酒旗四角飛揚,街道空無一人,來者臉頰消瘦,雙眼炯炯,踏進一條腿來,林春臺也不起身,淡淡說句:“繼坤,來了。”
李紀瘦了黑了很多,一邊走進來在桌邊空位坐下,一邊笑着說:“好大的膽子,見到我不跪還敢直呼其名。”
其餘人皆不作答。店小二送上來兩壇酒,不認識李紀,只認識林春臺,對他點頭哈腰道:“林大人,你每次來都一定要給錢,只好給你多加半碟牛肉,聊表小人感佩之心,幾位大人慢用,小人這就先去打烊,方便幾位大人說話。”
林春臺剛要說不必,李紀沖那店小二點點頭讓他自去,伸手去夠茶壺:“回頭多給他點錢,我們好久不見,說會兒話。”
溫啓年只喝茶,不說話,也不看李紀。元夕把手邊茶壺遞給李紀道:“先說好,你作東,我們倆沒錢。”
李紀愣了愣,意外地看他一眼,元夕給他倒了茶,李紀接過來,點頭大笑:“好。”
四人談了許久。
李紀此番前來是随着西巡軍經過酒泉,時間匆匆,三年又是三年,一晃又到西巡時節。他與林春臺許久不見,便讓大軍先行,親自到府衙找林春臺敘舊,适逢其會,溫啓年和元夕也來找林春臺,恰好碰上了。
除了元夕,三人皆是五年以上的交情,李紀和溫啓年更是幾乎日日相伴度過十年之久,當下隔了一年再見面,衆人卻不禁尴尬。
卻是元夕撿了草原上的趣事來說,李紀和林春臺從前到草原全是去打仗,聽他說烤肉、彈琴、跳舞、放牧的樂子,心馳神往,氣氛終于熱絡起來。
幾壺酒下肚,李紀雙眼通紅,幾乎拉着溫啓年的手就要哭出來。高處不勝寒,初登大統,他幾乎日日徹夜不眠,無人可訴,只能匆忙忙娶了幾個閨秀生了幾個小子。
他還在那大吐苦水,溫啓年拍拍他:“繼坤,憂于人先,樂于人後,以民為邦本,你是個好皇帝。”
李紀一時住了嘴,林春臺插道:“孟明,你們接下來去哪裏?”
元夕搖頭道:“沒想好,四處走走罷。”
林春臺嘆道:“我們當初想的,可不就是功成身退四方遨游麽,末了還是只有你做到了。”
溫啓年笑道:“廟堂之上無我容身之處,只能隐匿江河湖海了,你們不一樣。”
李紀猶豫了下,還是說:“你們……最好不要回中原去,我前些年不準民間議論你,結果适得其反,現在鹹陽那裏炸糕都叫油溫糕……”
溫啓年哭笑不得:“他們要罵就罵好了,你下令限制輿情不是掩耳盜鈴麽。”
李紀痛快自罰三杯不辯解,溫啓年知道他是心裏有愧,想幫他擔一杯,一旁元夕已經喝了一杯咂咂嘴道:“此事與我有關,我幫你喝一杯就是。”
幾人從正午喝到深夜,出門時腳下不免都有點踉跄。
弦月如勾刺在半空,天上一絲雲也沒。
李紀揮退了身後所有侍衛,笑得威嚴全無,仿佛還是當年遼北軍中一個名叫李七的小兵。
林春臺形銷骨立,但臉上卻有兩撇暈紅,眼中憂色難得被酒沖淡,換上一副喜悅神情。
溫啓年走在邊上,窄袍袖風,衣冠帶寒,邊走邊扶着李紀,免得他一頭栽倒在樹上撞個滿頭包。
三人比肩,搖搖晃晃地走。
忽然李紀抽出佩刀,一個縱躍劈向身前,兩腿輪番跳踢,轉頭将刀抛向溫啓年。
溫啓年伸出一手接住刀背,掉轉手腕刺向前方,另一手對換拿到刀柄,與李紀在月下虛虛過招。
長街無人,土路幹燥,兩人踢得蒙面塵灰,林春臺立在一旁從懷裏掏出一支破損短笛,吹的是一支折柳曲。
是非成敗轉頭空,笛聲暗飛散入春風,梨雨落落。兩人手中各持刀的兩端,打平了手。
次日,溫啓年和元夕便向兩人告辭了,他們要往草原的深處去,哪裏都行,尋個自在地方便住下來。
李紀和林春臺都來送,剛送出城門,溫啓年就讓他們停下。
城門正在換防,幾百車馬依着號子對調位置。
幾人在邊上一棵樹下對站着,沉默半晌,溫啓年從元夕拿來兩頭鹿茸遞給李紀道:“蠻子那邊說吃這個對腿上寒疾有效,你試試。”
李紀讓林春臺拿好,長長吸了口氣,掏出個酒囊仰頭喝了一大口,又轉交給溫啓年:“車馬蕭蕭,我們共飲此瓢。”
溫啓年也喝了一大口,還給李紀,拉元夕上馬,低頭看李紀:“願此生,朝內海晏河清,你我再不見面。”
李紀不答,目送兩人漸漸遠去。
溫啓年和元夕共騎一乘,元夕忽然從包袱裏摸出了個錢袋給溫啓年看,溫啓年問:“你不想要就不拿他的錢。”
元夕靠在他懷裏伸手猛敲他頭罵道:“不要我們去喝西北風麽。”
溫啓年笑了笑低頭挨打,元夕小聲說:“我不原諒他,只是不恨罷了。”
溫啓年親親他頭頂:“我知道。”
一路向西,經大漠過雪山,雲天盡處,自有萬丈霞光普照草原。
煙塵消散,兩人緊挨着在馬上馳騁,大笑着轉頭對看。
良人如初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