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番外4
秋天極短,剛過了幾日天高雲淡的好日子,冬天便不期而至。阿勒泰山下的冬季極長,紅丘被雪,雲霧結淩,刮過兩場白毛風,所有人就縮在家裏再也不出門了。
這天,正是賽金的生辰。連延遠在千裏之外,元夕說要在山下給她另立一個衣冠冢,就算是賽金陪他們住在阿勒泰山下。
只有賽金一根木釵,溫啓年挖了個細長的深坑,将釵子放進去,兩人一起撒上土,立了個牌子寫道:“妹賽金之墓”。
雪白的山坡上尚留了些淡金色的草根,牛馬的掌印紛繁錯亂,賽金的墓就立在雲杉樹下,碑前一抔亂雪飛紅,是元夕被木屑蹭破了手指。
弱紅相映,元夕臉煞白,被溫啓年裹在灰色狐貍毛圍脖裏,雙眼低垂,睫毛上隐隐可見冰淩。
“太冷了,走罷。”溫啓年拉他上馬,“去年寫信給四二叔他們說去過年,這幾天不走,雪厚了就走不了了。”
“你說,”元夕跨上馬,靠在溫啓年身上,“賽金一個人在這裏會不會冷?我們把她帶去四二叔那裏罷。”
“我們在鹹陽過完年,回來時去連延住到開春,讓你多看賽金幾日。”
元夕當然答應,沒有異議,兩人回去立刻收拾了些東西,踏上去鹹陽之路。
緊趕慢趕,還是花了近一月時間才到,進鹹陽時,已經是小年夜了。
早有馮四二張羅好府裏上上下下,燈籠挂上,春聯豎着,倒寫的“福”和采萍剪的各色窗花都在各扇窗戶上貼好。
林春臺那朋友兩年前已病逝了,手下仆從将府裏物事偷的偷搶的搶,拿了個一幹二淨,然後全跑光了。宅子主人林春臺遠在塞外不知,待到将軍府上衆人住進去才發現,也不客氣,自掏腰包購置物件,俨然又布置出了個長安城中一模一樣的鎮遠将軍府。
馮四二索性和衆人湊了點錢,拿了一千兩出來寄給林春臺,買下這座宅邸。
林府坐落在鹹陽城郊三十裏,前後不過兩進,又是座空宅,絕對不值這個價,林春臺原樣将銀票送回來,附函一封:“贈予舊友不必介懷,惟願他日舍薄酒一杯。”
剛停了馬下來,尚雲尚雨已經伸手接過兩人的随身物,馮四二讓人牽了馬,嗔怪道:“怎麽才到。”
“山裏下雪了,晚出發兩天。”元夕一眼看到采萍手裏抱着個襁褓,喜道,“采萍!你成親啦?快給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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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萍走過來給他看懷裏的孩子,元夕逗了小東西一會兒,樂得差點忘記進門。
溫啓年笑着問尚雲:“什麽時候辦的喜事?怎麽不叫我們?”
元夕哇哇叫了兩聲,注意到孩子還睡着,連忙捂住嘴巴,一會兒指尚雲一會兒指采萍,最後轉頭對溫啓年驚道:“他們倆……?”
溫啓年拍他頭:“就你不知道,快進去吧,一幫人在外面傻站着幹嘛,仔細風吹了孩子。”
尚雲去年就和采萍成親了,在長安就結下的親事,由馮四二當媒人,在鹹陽安頓下來之後就辦了,算是給新宅沖喜鎮邪。溫啓年和元夕兩人一來一回就要兩個多月,就沒叫他們,想着下次見的時候再說,結果拖到了今年過年。
妙音拿手攏在嘴旁細聲細氣道:“成親不久就有了,一直想等着大人來取名呢,現在還是寶兒寶兒的叫。”
尚雨把她拉到一邊:“剛到,讓他們吃點東西歇會才是。”
妙音連連點頭稱是,進內屋去叫廚房準備。
尚雨看着她背影啧啧搖頭,元夕悄悄戳了戳溫啓年:“他們倆……?”
溫啓年點點頭,元夕嘿嘿笑道:“我也看出來了。”
尚雨問:“看出來什麽?”
元夕搖搖手指:“不可說。”
他們全是人世間吃盡苦處的人,逢年便是又過一關,是以過得格外隆重。吃喝自不必說,馮四二眼光絕佳,在東街買了間鋪子租給別人,一年下來賺得自然沒有在長安多,也夠全府上下松快度日。
小年夜溫啓年和元夕奔波久了,用過飯大家就一塊歇下了,算是給大年夜攢着勁。鞭炮放過,舞龍請了,戲班子來唱過三出,新衣裳各自添置兩身,糕餅糖脯甜的鹹的全都嘗了一遍,全員動手打掃過屋子,便到了年三十這天,大年夜是肯定要徹夜歡聚守歲,馮四二自稱年紀大了熬不住,中午把衆人都趕回屋裏眯了會兒,給晚上養養神。
元夕怎麽也睡不着,拉溫啓年翻牆出去,結果剛落到地上,就看到牆根有個裹了張破毯子的襁褓,吓了一跳。
“不會是個孩子罷。”元夕湊過去看,毯子裏什麽也沒有,抱起來撥開罩着孩子頭的帽子一看,皺眉道“還是個生黃病的,怪不得給扔到這裏。”
元夕自己就是因為生了黃病才被親生爹娘抛棄,但話裏卻對生了這病的孩子沒有一點點好感,還擺了張臭臉看他。
溫啓年接過來笨手笨腳地抱,元夕看不過去,伸手一路抱回府上:“看這小臉黃的,多愁人哪,就叫他阿黃得了。”
溫啓年哭笑不得:“哪有這麽起名的。”
“我爹還是因為元夕撿到我就給我起名叫元夕的呢,”元夕心不在焉地輕輕晃懷裏的孩子,他醒了,眼睛幾乎睜不開的樣子,身上臉上都是又黃又皺,醜得驚人,“總不見得叫他元三十吧。”
“罷了罷了,你想叫就叫吧,正好給尚雲的孩子做個伴。”溫啓年又問,“這病治得好麽?”
“這病根本不用治,就照常養着,過一兩月就好了。”元夕補充道,“反正爹是這麽說的,養了我一個月當小狗喂,就自己好了。”
抱回到府裏,孩子許是餓了,突然大哭起來,把府裏衆人都弄醒了,紛紛跑出來,看過之後不禁驚嘆道:“這孩子真醜啊。”
醜歸醜,都扔到家門口了,也不能扔回去不是,只好養着。
元夕大筆一揮,給自己的兒子賜名元阿黃,給尚雲的兒子起名尚清波,取寄身蓮池清波,随風靡傾浮萍之意。
本想過完年馬上走,但阿黃遲遲不褪黃,人又越長越大,眼看着要成了個屎色的小人。府裏上下皆急,元夕每天跟他較勁,拿補腎的湯藥摻進奶水裏喂他。
阿黃許是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見,性子極乖順,喂什麽吃什麽,喝了藥把小臉皺成一團,只是更醜了,倒也不哭不鬧。
如此過了三四個月,阿黃終于褪了黃,出落得漸漸白淨起來,兩眼圓圓睜着,又愛笑,很招人喜歡,特別是帶他上街,總有路上沒見過他醜樣子的娭毑婆婆,拿各種吃的喝的塞給他。他還不能吃,全是進了帶他上街的元夕肚子裏。
這天溫啓年在給阿黃喂水喝,拿了個碗,說“左手”,阿黃伸出一只肉嘟嘟的左手,說“右手”,阿黃又顫巍巍地伸出右手,正好兩手搭在碗邊上捧住了碗,傻笑着拿嘴湊上去喝,溫啓年一手在碗下幫他端平,被阿黃逗得不停笑,重重親了他一口。
元夕看得啧啧稱奇:“你看他啊,跟聽得懂人話似的。”
盡管被一個十足的妒婦養大,府裏還有許多人對他關懷備至,阿黃飛快地長大了,不僅能爬能走,還總把清波當成個女孩,每天都挨在他身旁抱着他要親。
不知不覺,溫啓年和元夕也在鹹陽住了一年整了。
又到了年三十這天,兩個小娃娃都大了些了,尚雨和妙音也早就成了親,妙音已經懷胎四月,自然不能徹夜宴飲。大家一致決定提早吃頓大肉,然後有孩子的哄孩子,沒孩子的再到前院玩。
今年過得簡單些,府裏一早就上下準備齊全。
溫啓年和元夕坐在房頂上,院裏阿黃被馮四二護着,踉踉跄跄地去追清波,差半手沒抓到,一把往前飛撲在清波身上,清波被他壓得哇哇大哭,尚雲把兩個孩子拉開,他們又死不撒手。
“阿黃這輩子算是完了。”元夕看得眼睛疼,索性眼不見為淨,擡頭去看遠處的晚霞。風吹得脆,比起阿勒泰山下當然不冷,甚至帶着些微春意。
“想回阿勒泰山麽,”溫啓年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拉住他一只手問,“要不等阿黃再大些?”
“你說,我們一起去如何?四二叔,尚雲采萍,尚雨妙音,阿黃和清波,所有人一塊去。”元夕興奮道,說完自己笑了聲,“不行,太遠了。”
“不用急,”溫啓年拿起他手,一根一根指縫把自己的手貼上去,“我們先回去,等阿黃長大了,讓他自己選就是。”
元夕想了個完全之法:“我們先去連延看賽金,再去烏孫看麥拉他們,回阿勒泰山下把屋子修一修,一過秋天就回鹹陽來,好不好?”
“王公貴族避暑去寒無非是到長安近郊的別苑,我們的架子倒要比繼坤還大了。”溫啓年笑了笑,“不過也好,別讓阿黃長大了連馬都不會騎,不然怎麽能說是我的兒子。”
元夕戳他額頭:“瞎說,明明是我兒子。”
溫啓年奇道:“你兒子不就是我兒子麽?”
元夕罵他:“不要臉。”
溫啓年握住他手指:“嗯,不要了。”
兩人坐在房頂上看晚霞,冬日的晚霞稍縱即逝,說會兒話的工夫就沒了。但也沒什麽可惜的,阿勒泰山的霞光,只要看一眼就能讓人畢生難忘。
他們爬下來到地上,溫啓年一把撈起阿黃輕輕打他屁股:“我兒子怎麽這麽丢人?”
元夕跟在邊上,做口型笑他“不要臉”。
阿黃什麽都聽不懂,一離地就樂得跟個小傻子似的,極其短暫地忘了清波, 邊拍手邊笑得前仰後合。
元夕伸手想抱,被他分量吓得罵娘,連忙抽出只手捂住阿黃耳朵,小聲抱怨:“他們都喂他什麽東西?怎麽這麽沉。”
阿黃想起清波來了,一邊叫“波波”一邊作勢要去追,元夕把阿黃遞給尚雲去跟清波一起喝奶,拉着溫啓年回房:“小白眼狼,帶他幹嘛,一轉頭就把我們忘了。”
兩人一邊說這話一邊回了房,三兩下收拾好東西,準備過完年就走。
院裏樹下還有鞭炮炸出來的紅紙屑,風一吹貼到阿黃臉上,他毫不介意,搖搖頭甩掉就繼續去追清波。
清波早就習慣了,在前頭等阿黃。
夜色四合,雲絲很淡地籠着月關。城外大道又寬又長,青石板路齊齊整整,等着行人。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