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跌跌撞撞碰出院門,溫啓年一眼看到地上掉了根木釵,是賽金常戴的。
匆忙撿到懷裏,他往外跑去,看到土路上有馬蹄印記沿大路出城去了,沿途并無其他血跡。
溫啓年不敢往壞處想,先去了左右兩家,卻只見到徒徒四壁上紅黃斑斓,除了他在猛烈地喘氣,整個連延死寂一片。每拍開一扇門,他都要狠下心來才能轉身離開。
到處都沒有元夕,溫啓年近乎絕望地走進沙漠裏,遠遠看到有一小座沙丘。
天已擦黑了,溫啓年頭疼欲裂,以至于眼前的空氣也扭曲變形。他似乎看到那沙丘隐隐在動,撲撲簌簌地往下掉沙,頂上現出了點黑色來。
溫啓年屏息朝那裏跑去,一層一層仔細拂去黃沙,果然看到了元夕。
元夕癡癡呆呆的,被挖出來也不擡頭,還是縮着脖子窩在地上。
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後站定,溫啓年兩手插在他腋下把他提了起來,元夕被他剛一碰到就猛烈掙紮,兩腳在空中亂踢亂打,叫道:“滾開!不要碰我!”
溫啓年連忙把他放下來,自己也跪在他身後将他一手抱住,另一手緩緩摸他頭:“是我,別怕,是我。”
元夕在他懷裏坐着,像是全沒骨頭的模樣,半晌擡起頭,兩行淚洗過眼下,在滿臉塵土裏劃出兩道清淺的水跡:“初一哥,我爹沒了,賽金也沒了。”
他聲音冷冷清清,一動不動坐在地上,把剛才所有事情一字一句講得再明白不過,說完最後一個字才哽咽起來,自己伸手抹了淚,咬牙忍道:“我要去找他,初一哥,你帶我去找他。”
溫啓年從他甫一開口就震住了,一只手掌還在元夕腦後搭着,卻已五指僵直,他喉口腥甜,泛到嘴裏幾要作嘔:“你是,親眼看到……”
他沒說完就被元夕猛推了把打斷,元夕力不可支地彎着肩膀,雙眼血紅瞪他:“我知道你不信我,你跟他是一起的,你們是一樣的,別人統統是草芥蝼蟻,統統是豬狗不如……”
元夕也沒有說完。
他大睜着雙眼,被溫啓年以唇封緘。眼前星月如旋,耳旁凜風如吼,元夕勉力掙紮,咬破溫啓年嘴唇,溫啓年不管不顧,将傷口完全送入他口中。唇磨齒撞,磕磕打碰,溫啓年重又将元夕抱緊,緊緊按着他腦後,吸走元夕最後一絲心神。
元夕暈了過去,只看到明月如鬥,照亮無邊大漠上飛舞的每粒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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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元德景和賽金在院裏埋下,沒有立碑,溫啓年跪下磕了個頭,舉起元夕讓上馬,從後面抱着他,“駕”得一聲出城馳上大路。
來不及了,軍務要緊,元夕血仇要緊,連延慘案要緊,時間有限,只要見到李紀,一切自有定數。
溫啓年揚鞭策馬,兩人一騎在月光下成了個鬼影也似,飛快朝前去了。
元夕醒來後一直一言不發,有東西就吃,讓上馬就上,待兩人到得武威,溫啓年扶他下來去驿站換馬,問他:“還有一日便到,要歇歇麽?”
元夕搖搖頭不看他,自顧站到一邊。
換過馬,溫啓年進驿站點了幾個熱菜,把元夕領進去坐下:“不差這一會,你進去洗個澡睡一覺。”
元夕嘴裏在嚼饅頭,唇齒間丢出句“不用”。
他們已不眠不休趕了兩天路了,元夕雖然不言語,但眼下深青,臉上瘦得顴骨也突了出來,蒼白得幾乎透明,伸手也抓不到似的。
兩人對坐無話,默默吃完了飯。元夕剛想出門上馬,被溫啓年攔腰抱起來要了間房和一大桶熱水,不顧他驚叫将他帶進房內。
這個驿站不大,只有一間單間,其餘全是通鋪,房內也沒有床,搭了張落灰的土炕罷了。溫啓年把元夕和衣放到炕上坐下,拿了幾張凳子合起來鋪上被面,把元夕在凳子上放平了。
元夕聽之任之,并不動作。
外頭兩個人擡了一桶熱水進來,搭了幾條幹巾在桶沿上,水挺幹淨,蒸騰熱霧。
溫啓年動手剝元夕衣服,元夕左右搖晃身子掙紮,差點跌到地上,也不說話,光是張牙舞爪亂踢亂打,頭發全打了結,散下來纏纏繞繞的,在溫啓年手下糾結成團。
溫啓年把他扛起來照他屁股打了一下,手上動作極快,三兩下把他剝得精光放進熱水裏。元夕縮着肩膀,橫手擋着胸前兩團軟肉,□□幾乎沒有體毛,只有一小根物什可憐兮兮垂着,剛暴露在空氣中就浸入熱水。
元夕哭了,靠着木桶抱膝蓋團成一團,嚎啕大哭:“你混蛋,你混蛋。”
溫啓年不為所動,也不辯駁,一手按住他,一手拿布巾沾水給他擦身。
把他頭發打散,深入發間一絲絲理順。生着厚繭的手拂過額頭,在兩條眉骨上細細按壓,熱布罩住紅腫流淚的雙眼,往下碰到鼻子,一手擰下鼻涕另找帕子擦幹淨,再細細洗過雙頰土灰。
手還是往下,捧熱水淋在他□□的脖子上,一縷縷暖着肩頸。元夕哭聲漸漸輕了,但還是一抽一抽的閉着眼睛,抿緊雙唇。
熱帕大力擦過肩膀和雙臂,手指縫裏也都按了過去。沒有在胸口過多停留,溫啓年很快繼續向下洗幹淨元夕全身,又把他抱到拼起來的凳子上幫他穿好衣服,才揭下他眼睛蒙着的布巾。
通紅雙眼被熱氣蒸過更顯得腫了,黑色眼珠漫着層霧,元夕怨恨地看着溫啓年,他無力掙脫,幹脆坐定。
溫啓年蹲着給他穿上鞋,一擡頭看到他眼神,心裏像針尖紮過,細細密密地疼。他不敢動了,猶豫地伸出條手臂環住元夕道:“你累了,睡下再走。”
元夕一動不動任他環住,聲音淬毒般冷:“我自己去死,省得你們麻煩。”
溫啓年放開手,蹲在他面前與他直直對視,元夕先移開了視線。
“我會給你個交待。”
元夕詫異地回過頭來,溫啓年看着他又說了遍:“我會給你個交待。”
元夕陰狠地挑高一邊眉毛:“我家裏人全死了,你能給我什麽交待?”
溫啓年站起來把他按在懷裏:“王爺對你不起,我幫你報仇。你家人死了,我做你的家人,一輩子陪你。”他低頭抵着元夕的頭頂又說:“你要去死,我陪你死。”
元夕不說話了,兩個人靜靜待了會,溫啓年突然覺得胸口衣服濕了,放開元夕低頭看他,幫他拭去眼淚。
元夕的淚水如江似海,無窮無盡地從他消瘦的身軀裏湧出來。溫啓年湊上去親了親他雙眼,低聲道:“一輩子。”
元夕點點頭,張手抱住他腰,又一次嚎啕大哭起來。
到底還是沒有休息,買了件厚實外袍罩住元夕,兩人連夜趕路抵達烏鞘嶺。
大夫和藥草都已到了多時,李泰摩拳擦掌,親自率領一隊先鋒精兵在最前頭的山谷兩側埋伏,其餘人遠遠在後駐紮,李紀也在其中。
李紀那日血氣骁勇砍得順手,清醒之後看到面前情景,自己也後悔不疊,但大錯已就,正好溫啓年手下回頭來尋,看到他便道軍情危急,請他和溫将軍盡快回營主持大局。
大夫已被帶着往前走了,溫啓年的手下在前頭等不到他欲進城去尋,李紀想要快點離開此地,便道剛從城中出來沒見到溫啓年,與他先走了。
進到李泰大營,李紀入帳去找他,意外看到蔣允。
蔣允當日追随宋興而去,後來匈奴開戰,杜宇不敵被俘,他和宋興分別受傷失散,自言道一直在山谷中養傷,這幾日李泰大軍調動頻頻,他聽到動靜才出來相認。
李紀大喜過望,要問狄耶帶兵細節,卻見蔣允吞吞吐吐,不肯當衆答話,立即揮退左右,問道:“何事?”
蔣允連忙跪下道:“禀王爺,杜大人被俘前曾給卑下一封信說轉交王爺,卑下不敢聲張。”
杜宇被俘前蔣允一直在他左右護衛,最後關頭,杜宇給了他一封信,讓他交給李紀,他才跑走。這信一直未曾開封,此刻恭恭敬敬地被遞給了李紀。
李紀展開來快速看完,沉默無言,将那信又遞回給蔣允,蔣允乍一看便吃驚至極。信上寫道,狄耶曾經失信于李珏,杜宇此番前來便是受了李珏密旨,要與狄耶算賬,讓李紀萬不可冒失前來。
豈料再見已成河邊骨,杜宇當真是錯信了狄耶、錯信了李珏。
“蠢貨。”李紀罵道,“杜以漸還說什麽沒有?”
“還說,”蔣允不敢擡頭,“還說不用去救,叫我在外等上三日,等他出來,但是我等了十日,身上傷也要爛了,只好退到山谷裏找藥草治傷,一直沒等到他。”
“他還真當狄耶是個軟弱可欺的老實人,”李紀哼了一聲,“不讓我去無非就是怕狄耶抖出李珏的秘密,李珏派杜宇來恐怕就是要讓他暗暗殺了狄耶。笑話,他這麽容易殺,我還要和他周旋這許多年嗎?”
他心裏已經有了個猜測。
李珏一直嫉恨自己軍功,狄耶與遼國原就有聯系,入京後定是給李珏吹了什麽邪風,拿遼國機密與他交易,李珏鬼迷心竅,以為狄耶畫地為牢不能逾越,是個好控制的,通過延興門拿到消息,也讓狄耶有機可乘,和瀾茲等舊部搭上線,最後把李珏、呼揭、遼國一箭三雕全算計了個徹底。
西北一地形勢變化莫測,狄耶以為能全權掌握戰局,其實此念伊始就已輸了先機,而李珏更是蠢不堪言。
為什麽他能做太子?李紀突然想道,為什麽我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