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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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景怎麽也不松口,元夕拗不過他,只好作罷,想着來日方長,敲暈了他也要将他帶回長安。
長日無聊,連延城中無事可做,賽金看鄰裏都穿麻布短衫,方便涼快,便起意和鄰居婦人學做衣裳。元夕離開前撿的一麻袋甲片已被元德景找人煉作兩把鋤頭一把鐵犁,種子也買好了,元德景腿腳不便,一直想着等元夕回來再行播種,一等就錯過了整個春天。
那些種兩季糧食的地方,現下已經是收割的時候了。連延土壤倒也算肥,毗鄰綠洲,不缺水草,種兩季是不可能的了,現在下種也不算太晚。元夕已經回來了,元德景卻不放行,郝大是要等着再原路将他們送回長安的,只好在元夕家裏住下了,正好是元家老弱病殘婦孺外的唯一一個勞動力。
元家半畝田,分在了最遠的地方。這天,賽金和元夕一起給郝大備下了一大罐豆子焖肉幹,一壺涼茶,五六張餅,和農具一起放在雞公車裏,讓郝大出城去找元家的田,說是唯一荒着的,很好找。
郝大到了地方一看,的确好找,就元夕家那塊地方全是雜草,長瘋了似的。他嘆了口氣,脫了上衣拿刀去割。
轉回元夕家中,賽金在邊上老袁頭家裏學做衣服,老袁頭的婆娘看她一個漂亮小丫頭手腳這麽麻利,喜歡極了,不住逗她:“你是元夕從外面讨來的小媳婦?”
賽金慌忙搖頭:“不是不是,我就是他一個丫鬟罷了。”
婦人“哎”了一聲:“什麽丫鬟,元夕一年才掙幾個錢?養活自己都不夠了,還請丫鬟。”說完忽然覺得不對,又去拉賽金:“話是這麽說,不過元夕人标致,又有些學問,就是原來脾氣大些,娶了你之後倒見好了,是個要好好過日子的樣子。”
賽金臉都紅了:“我沒想跟他過日子,就是伺候他罷了。”
婦人長嘆口氣:“嫁人可不就是伺候夫君一生一世麽,你啊,聽我的,趕緊給他生個兒子,可不就安穩了麽。”
賽金羞得不行,兩手一撒跑出去了:“大娘,你淨胡說。”
元家小院裏,元德景在外間揀藥草,元夕在裏屋收拾,看到元德景床頭一根鳳頭玉釵,拿起來擦了擦道:“爹,你老說這是娘的東西,但是成色這麽好,得花你不少錢吧?”
元德景着急忙慌跑進去奪過玉釵:“不是叫你別亂動麽!打碎了怎麽辦。”
元夕看他緊張的樣子,湊上去看:“我也見過不少好東西了,你這個是翡翠的,還不是尋常翡翠,你怎麽可能買得起,是不是偷的?”
元德景将那釵塞回枕頭底下,轉身回外屋:“你懂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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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又把玉釵拿起來看了看,随手放到床頭矮櫃上,忽然記起什麽似的,從牆角木箱裏翻出張畫來追出去:“爹,還有這畫,你說是你畫的娘,叫你再畫你又不肯,過年連副春聯都懶得寫,到底是不是你畫的啊?”
元德景又氣急敗壞地站起來奪過畫放回去:“你出門一趟回來怎麽手就這麽賤呢?啊?覺得自己眼界開了,瞧不上我了是不是?”
元夕拉住他一條手臂晃:“不敢不敢,原來天天呆在家裏不覺得,自從你讓我不要去長安,我就老覺着有什麽隐情。”他忽然湊到元德景鼻子前面:“爹,你不會是在長安偷盜殺人罷?”
元德景哭笑不得,推開他坐回桌前:“別瞎想。”
元夕蹲在他面前,手在下巴底下墊在桌上:“那我們為什麽不去長安?”
元德景被他煩透了,一甩手道:“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日日如此,日日談崩,慘淡收場,元夕自讨沒趣,蹲在院裏拿了捧餅渣子喂鳥。
賽金忽然闖進來,看到元夕只停了一停就頭也不回跑進裏屋去了,元夕不明所以,回頭看她。
院外忽然傳來雜亂的馬蹄聲,有個男子朗聲道:“是元大夫家麽?”
元夕高聲答道:“是。”邊走過去開門,竟是李紀。
李紀看到他也很詫異,一邊走進來一邊盡力回想道:“你是……元夕?對麽?”
元夕呆了呆,回頭叫了聲“爹快出來”,行禮道:“回王爺,是我。”
李紀揮手示意不必,看到元德景走出來,拱手道:“元大夫麽?”
被困在山上多日,李紀早就想走,但他深知,只要他一走,手下三萬人沒了主心,必然一蹶不振,怕是要全死在此地。
他連着幾天且戰且退,撤到了山谷邊緣,想退到平原上去,忽然胡令淮與張厲趕到,說是李泰派來救他。
李紀精神一振,胡令淮說要假扮他留下,将狄耶引至烏鞘嶺下,由張厲帶他先行回去與李泰會合。李紀不假眼色,問他們一路過來可有碰見狄耶,兩人皆答沒有。
狄耶就潛伏在不遠之外,見有人過來也沒出現,定然沒想輕易讓自己離開這裏。李紀想了想道,此疫漢人大夫恐怕無法可治,要越過大漠去找邊塞的大夫方可解圍,為今之計,幹脆直接率軍下山往平原上撤,狄耶若正面攻來,只有盡力周旋。胡令淮留在此處領兵,張厲帶支小隊回烏鞘嶺找李泰,假裝是救了李紀回去的樣子,李紀自己則單槍匹馬翻過山去找大夫,如此或可迷惑住狄耶。
胡令淮與張厲二人自是不肯讓他犯險,但李紀斬釘截鐵跨上馬,喝令二人聽命,二人只好依言行事。
李紀翻過山從沙漠邊上繞,快馬加鞭走了三日,碰到支駝隊,問說十裏外有個連延小城,城裏倒是有個大夫,再往北邊走五日可到興慶,那裏就不缺大夫了。
為穩定軍心,李紀将墨雲珠留給胡令淮,自己另騎了匹馬,連着三日下來,馬已經吃不下東西了,只能就近去連延。
這小城不比京中一個坊大多少,李紀問過人,很快就找到城裏的大夫家裏,說是姓元,門一開,看到溫啓年的小恩公,他也是意料之外。
元德景出來,聽到“王爺”二字抖了一抖,行禮道:“我是元德景,不知大人何事。”
李紀連忙道:“不敢稱大人,在下靳王李紀,帶軍在祁連山……”話沒說完,元德景奪門而逃!
李紀不明就裏,問元夕道:“你爹怎麽了?”元夕搖頭表示不知,把李紀請進屋裏坐下,問他在祁連山碰到什麽事。
賽金端了杯茶來,李紀不喝,三言兩語描述了那疫病症狀。
元夕仔細想了想道:“這病我小時候見過一次,但是我不會治。”轉頭讓賽金去把元德景找回來,自己在櫃子裏翻找:“我看看爹的筆記在不在。”
李紀等得心焦,站起來不住踱步,一眼看到裏屋一張矮櫃上有根精致的玉釵,樣子很眼熟。他走進去拿起玉釵看了看,确認是清寧宮所屬,曾見柳容戴過一次。
“元夕,”李紀舉着玉釵出來,“這玉釵挺好看。”
元夕回頭看了眼渾不在意道:“哦,是我娘的東西,我娘可是個大美人。”
李紀本來沒多想,把玉釵放回去,嘴裏順着他話頭随意應了句“是麽”,元夕來了勁,攤開本冊子在他面前一邊說:“你先看看,上頭有我爹的手記”,一邊興沖沖地進去拿木箱子裏的畫像:“我給你看我娘。”
畫軸一展,宣紙上墨染似的眉眼,李紀離京前一直在查,絕不會看走眼,赫然就是前皇後許如真的模樣!
李紀放下手裏的冊子走近元夕:“這是你娘?”
元夕也探頭看了看,笑道:“好看麽?其實不是我親娘,我是我爹路上撿的。”
李紀猛然扣住他雙肩問道:“你娘叫什麽?”
“嘭”得一聲,元德景撞進門來,身後跟着個愣住的賽金。
元德景撲通一跪:“求王爺放了他,與他無關!”
李紀心念一轉,剛想接着問,轉身取下佩刀放在桌上道:“說。”
元夕被吓了一吓,看到元德景跪下立刻反應過來,跑出去扶他,元德景仍然跪着,擡頭無限缱绻地看了眼元夕手裏的畫像,肝腸寸斷,緩緩說出多年前的一件深宮秘聞。
當今皇後柳容原是德妃,是今上第一位側妃,出自世家,心比天高,一直以為王府正妃之位非己莫屬。許如真是李乾打仗時偶然遇見的,一見便是鐘情,離家一路追随李乾回了長安,李乾力排衆議娶她為正妃,柳容嫉妒萬分但無可奈何,許如真很快生下兩子,在府中地位更穩,元德景便是那時開始跟随許如真的。
不知怎麽,明王李颀也屬意許如真,明裏暗裏與李乾鬥了起來。許如真對李颀完全避而不見,一直支持李乾登上大統,她也順利坐上後位,又誕下一女。
柳容一直無子,求神問藥皆是無解,便毒死了李紀生母,将他抱到自己宮中撫養,但李紀不受寵,李乾看也沒來看過一眼。柳容不甘心,借用母家勢力,不斷慫恿前朝提議改後,皆被李乾否了去,她還是不死心,暗地裏和李颀搭上線。
待到李紀稍大些了,柳容下了狠心,讓李紀拿喂了毒的點心去給許如真,被元德景識破,反給李紀吃下,說柳容宮裏點心有毒,被柳容反咬一口,說許如真毒害李紀。李乾不信,去問許如真,正巧撞見許如真被柳容下了藥,和李颀茍且。李乾大怒,沒殺她已是用盡一生榮寵,只把她打入冷宮,将李颀貶去嶺南,找人弄死了。
元德景一力擔責,許下了所有過錯,本要車裂,許如真心灰意冷,求柳容讓元德景留下全屍,代價便是自裁于冷宮之中。
可憐她本是江南深閨裏一個如花美眷,莫名被卷進無休無止沒有盡頭的纏鬥裏,死時五天沒吃東西,三九天裏只穿件中衣,一尺白绫,将她葬送在了深牆後頭。
元德景曾因宮外的機緣得了高人一顆保命丸,雖然被打得幾乎五髒盡碎,到底留得命在,只斷了條腿,沒長好就逃出了長安。撿到元夕,恍如上天給他機會再活一次。他越跑越遠,最後帶元夕定居在了大漠之中,本想養大元夕就去地下見許如真,但元夕身上有疾,元德景實在是放心不下,如此茍活至今。
“千錯萬錯都不關他的事,求王爺放過他。”元德景不停磕頭,血漸漸從額頭滲出來,沾濕他面前一方泥地。
李紀想罵他鬼扯,但他自己知道,柳容的确自小和他不親。長安大牢裏崔佐臨死前的一番話,點醒了李珏,怕是卻讓崔佐又成了一個枉死柳容手下的冤魂。
他不明白,原先柳容地位不保,要用此下招,他雖厭棄,但尚能理解。可現如今,她早穩坐後位多年,緣何還要向撫養二十多年的兒子下手?她常年跪在雲香缭繞的燭臺佛龛前,修得到底是什麽佛道?
李紀決定不相信,一個從未謀面的老太監,潛居邊塞幾十年,居心叵測的一番話,他為什麽要信?
他漠然拔出刀來,任眼前三人全都跪下不斷磕頭,指刀向正中的元德景。一腳踢開撲上來的元夕,他喝了句“滾開”,揮出一刀不偏不倚砍下元德景頭顱。
李紀還不解恨。
老袁頭循聲過來,一邊喊元夕一邊問:“剛才有個人問元大夫在哪我就給他指了,這會兒到了沒有?”他踏進門,只看到元夕倒在牆根,賽金對着元德景屍首瑟瑟發抖,吓了一跳。李紀對他看也不看,任老袁頭尖叫一聲跑走,只緩步向元夕走來,手上刀尖仍在淌血。
元夕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元德景的頭滾到牆角,元夕往那裏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是難以置信。
他想起身,未果,只好伸長一條手臂,另一手在身後按着地,頭沖牆角,想爬過去抱住元德景頭顱。
太冷了,爹會冷的,元夕想。
李紀站定了,舉起刀,賽金“啊”的一聲抱住他腿,大叫道:“元夕,快跑!”
元夕被她叫回神,一雙眼睛仿佛是落到了雲天之外,清晰而清醒地看到一把刀從賽金背心正中直□□去,賽金猛地一震,又叫了句“快跑”,手上還緊緊抓着李紀大腿,不停說着“快跑啊”,一聲比一聲低入塵埃,一聲比一聲沉入泥海。
“賽金叫我呢,”元夕反應過來,“賽金在叫我跑。”他撐着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從院子裏跑出去,跑得沒心沒肺,跑得肝膽俱裂,跑得整個腔子仿佛澆入鐵水,燙得灼痛,被夕光照成一條鑲金的喪家之犬,四腳生風向沙漠裏跑去。
他摔了一跤,跌進一個沙丘裏被埋了起來。
閉上眼,他感覺到鼻間的風細弱但不斷。
“我在興慶麽?還是在長安?”元夕突然在心裏想,“初一哥在哪?他手上有傷,現下還好麽?怎麽還不來找我?”
哦,他突然想起來,這不是興慶城外的戰場上,這是連延城外,他的家裏。
萬裏戈壁灘上,塞雁南飛,夕陽倒射。
無垠荒漠,有一小堆沙丘在顫動。
作者有話要說: 李紀內心對父愛母愛都是很缺失的,他對別人的生死沒太大所謂,三觀很歪,做這些事的時候其實他心裏是懵的,類似洩憤之下一時沖動,倒不是真的想要作惡殺人,不知道我寫出來這層意思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