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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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溫啓年取了銀兩交給宋興,宋興轉遞給馬福,馬福先是不收,宋興硬是往他懷裏塞,溫啓年看不下去說:“馬兄弟,就當是我和宋興委托你在金城做點小生意,這是給你的本金。”
馬福躲他不過,含淚收了,對兩人嗑了三個響頭。
宋興把馬福扶起來,打他頭道:“跟個娘們兒似的,回頭我來金城時還要你做東。”
馬福連連點頭:“兩位大人再來,一切全包我身上。”
兩人走出去好遠了,宋興回頭,還看到馬福站在街上沖他們搖手。
“再來不知是何時了。”宋興嘆口氣。
溫啓年倒很确定地說:“很快。”
宋興扭頭看他神情,看了片刻轉回來面朝前路,也點點頭道:“很快。”
在金城等了兩日,李泰大軍轟然而至,胡令淮看到溫啓年就丢下兵器,上前來和他結結實實抱了一抱。
李泰手下雖行軍勞頓,隔了月餘再見同胞,不禁精神也為之一振。在金城外好好吃了一頓睡了一覺,換過車馬,補了軍備,十萬鐵騎軍容肅整,意氣風發地朝酒泉去了。
剛過烏鞘嶺,天氣驟然轉涼。李泰下令跨河而過,從谷底平地對穿深山,兩旁山峰銀齒玉頂險峻莫測,關隘天成。夜裏山風呼嘯,直似猛獸露出獠牙吼叫。
這天,他們剛鑽出山谷要往金昌去,突然有一小隊軍馬屁滾尿流地朝他們沖過來,領頭的人看到李泰和溫啓年,撲倒在地:“将軍,莫要再往前走了!”
溫啓年讓身後小兵将他扶起來,認出他是李紀軍中一名長史,不過數日未見,他卻變得面黃肌瘦、眼窩深陷,比往日憔悴許多,他身後幾人盡皆如此。
從溫啓年那裏得知了此人身份,李泰問道:“前方有什麽事?”
那長史幾乎站不住:“軍中鬧了瘟疫,已經死了幾百個人了!王爺派我來找将軍,讓你們須得小心沿路水草,萬不可随意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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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令淮急道:“王爺人呢?”
話音剛落,那長史已暈了過去,想是趕路太過,又不敢飲食,體力不支。李泰讓人把他帶下去,傳令大軍在此駐紮,又叫了他帶的另幾人來問話。
幾人都很虛弱,溫啓年着人拿來幹糧淨水給他們,他們吃了些,才能說出囫囵話來。
祁連山下,突然有一天,河流上游飄下一具屍體,李紀認出是杜宇,面孔浮腫,毛發俱落,顯是死了有些日子了。李紀大怒,但狄耶遲遲沒有露面,無從報仇,只好尋了塊水草豐美的開闊地方,讓人将杜宇葬了。
碰過杜宇屍首的人,一日後全都高熱不止,胸口長出蛇形紅瘡。軍醫看了,以為是火丹瘡,照例開了平肝涼血的湯藥,用過藥後患者卻急轉直下,接連嘔吐兩日,最後七竅流血而亡。這期間接觸過他們的人,也全都染上此病,軍醫慌了,改用他藥也全無作用,紅瘡纏滿腰身一周,患者就流血而亡了。
李紀恍然察覺這是瘟疫,将染疫者全都隔離出去,疫情卻沒有停止,反而越散越開,死了上百個人,才終于找到疫源在河水中,只能回撤。但不論他撤去何方,邪毒如影随形,狄耶像個鬼魅一般對他行蹤了如指掌。
大軍只敢登上山川,破冰吃雪,近日來更是已經連雪都不敢吃了,只能殺獸取血飲用,軍中人心渙散,皆是凄凄惶惶。一路走一路不斷死人,四周巍巍高山壁立千仞,屍首漫山遍野,埋也沒人敢埋,愁雲籠罩,日日有人哭喊說要逃,卻連逃都不知該逃往何處。
衆人聽了,全是悚然一驚。從烏鞘嶺過來一路,他們用的都是山中泉水,并無不妥。
宋興忙說:“我們去把王爺的人接過來,狄耶只能在山林中作惡,我們退回武威再作打算。”
胡令淮附和道:“說的是,離開這裏正面決戰,他未必能讨到便宜。”
李泰仍在沉吟,溫啓年緩緩搖頭:“狄耶已經破釜沉舟盯上了王爺,王爺大軍在哪,他便追到哪裏。一日治不好這病,與王爺會合之日,便是我們全軍覆沒之時。”
李泰捋過胡須,看向李紀手下前來報信的小兵問道:“王爺手下,如今還有多少人?”
那人想想答道:“我們出來十日,十日前死了六七百人,每天逃走摔死的、染上病丢下山的也有一兩百,現下幾何,卑下說不得準……”
帳中一時寂寂,幾人都沒想到形勢危急至此,如果再不想辦法,李紀手下五萬人,包括他本人,恐怕都要折在此地。
商議了足足半日,李泰拍板,狄耶不露馬腳,離李紀大軍應當尚有一些距離,不至跟得太緊,當務之急是派人去救回李紀,李紀手下,則只能捐棄不顧了。
溫啓年只同意将李紀救回,對李泰據理力争道,狄耶一路追蹤李紀,距離絕不會太遠,在李紀駐地埋伏一側,當能捉住狄耶。
胡令淮大聲道:“狄耶帶了多少人,還有沒有別的手段等着,我們全然不知,此舉太過冒險。”
宋興對李泰計策不敢茍同,但也想不到別的辦法,只能勸溫啓年道:“不管怎麽,我們先要救出王爺,再回去找大夫。”
溫啓年站起來不停踱步,突然停下來道:“眼下也不是絕無希望,王爺當然要救,他部下也不必放棄。這幾件事可同時進行,我們派幾隊人去找大夫,武威找不到,就回金城去,将這一帶所有名醫都請回來也不消半個月,就算無法根治,也能找到辦法讓它停止傳播。另派人假扮王爺,帶兵往此處走,我們在山谷中埋伏,以其為餌,當能誘出狄耶。”
李泰想了想點頭稱是,立刻分配任務,溫啓年與胡令淮随軍駐紮在此預備埋伏,張厲、宋興帶人回去尋訪名醫,他去救李紀。
帳中餘人皆驚道,絕不能夠讓護國公冒險,溫啓年與宋興對西北一帶較為熟悉,由他們直接去找武威、金城節度使搜訪名醫,事半功倍。胡令淮、張厲去救李紀,李泰駐紮在此。
李泰自知年事已高,雖不甘心,只好退讓。
情勢危急刻不容緩,幾人共同喝了杯酒,各自領命去了。
溫啓年與宋興帶了李紀軍中二人,疾馳回到武威,宋興留下,溫啓年繼續趕路,去往金城。二地節度使明白輕重,立刻調配全城大夫聽從指令,但對此病都是無奈,只準備了大量銀翹三黃和延胡索一類解毒的藥,運往烏鞘嶺去。
其中有一位大夫,說這毒當是蠻子将染病的牛羊屍體投放到河流上游所致,沒見過此病者無法了解醫理,只能憑想象開方,建議溫啓年沿大漠北上,去找常與蠻人來往的大夫。
溫啓年恍然大悟,迷途知返,跑死三匹馬趕到興慶。嚴懷愚與林春臺尚在城中坐鎮,看到他風塵仆仆沖進來大驚,一問之下,府衙內的大夫恰巧經過,說自己曾見過此毒,知道怎麽解。
上天入地遍尋無門,終于找到解困之法,溫啓年差點要爆體而亡,立刻拉了那大夫就要往回走,林春臺看他實在筋疲力盡,勸他歇個半日再走。
溫啓年言道,延誤半日就是百條人命,實在耽擱不起。林春臺着人備好要用的藥草,又派了十個好手給他,溫啓年與李紀手下那長史便帶着大夫回去了。
經過大漠,看到熟悉的地方一閃而過,溫啓年忽然察覺前方就到連延了。
他疲于奔命接連趕路,到這裏再也支持不住,傷情私情奪腦而過,他命其餘人接着往前走,自己只身往連延城中去,想與元夕見上一面。
只一面,一面就好,溫啓年想着,見他一面,讓他在這等等,等這仗打完了,便來接他一起回長安去。
正是傍晚時分,連延城中卻四下無人,他越往裏走越覺得奇怪,到得元家院前,他還來不及下馬就先叫道:“元夕。”
并無回應,他一邊推開門,一邊邁腿往裏走,忽然停住腳步。
小院裏絕無聲響,藥草書冊散落在地,蓄水缸面布滿蚊蟲死屍,門簾撕裂,窗戶上一斜排血點橫過。
元德景面朝下趴在正中,頭顱卻滾到牆角。賽金兩手并攏伏在邊上,嘴角一行血跡流下。
兩人身上爬滿小蟲,溫啓年一走進院子,圍牆上陡然飛起只禿鹫,“啊啊”叫着往遠處去了,振翅灑下一陣沙塵,飄飄灑灑帶起一層黃霧。
溫啓年往裏走了兩步,想把元德景頭顱捧回他身體旁,手卻抖個不停,剛彎下`身,腿一軟跪倒在地。他順勢跪下來向元德景磕了個頭,然後站起來,一步步走進房裏。
還是那間土房,裏外兩屋,外屋是廚房兼作藥房,擺了一口大竈臺和一個小爐,邊上有個架子,中間一張破舊木桌。裏屋兩張矮榻,各靠一邊牆。
元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