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灰頭土臉趕路一個多月,終于踏上連延城外熟悉的戈壁灘,元夕從窗口往外看,難掩興奮道:“快到了!”
賽金靠在車廂上,看着是累得不行了,聞言也提起精神:“快到了?”
三人一行在黑水鎮驿站已用驢車換過了馬車,馮四二給他們安排的車夫叫郝大,平日裏沉默寡言,但是很靠得住,一路上都沒出什麽亂子,平平穩穩地将二人帶到了連延城。
元夕用力抹了把臉,郝大回頭問:“大人,往哪裏走?”
元夕掀開簾子:“不是讓你叫我元夕麽,就一條路,最裏面就到了。”放下簾子坐回車裏,他小聲地自言自語:“不知道爹在不在家。”
賽金問:“元夕,你爹跟你一樣好麽?”
正是晌午時分,城裏的人都待在家裏躲日頭,元夕滿不在乎地将車上帶的東西一樣樣翻過去:“那是自然,他把我撿回家,還教我讀書習字,怎麽會不好?”
他對自己身世從無隐瞞,路上就全都給賽金說了,哭哭笑笑的,這一路似乎也沒有那麽長了。
賽金點點頭:“那就好,回頭我們到長安了,我去求四二叔讓他也住在西面廂房,這樣你們有個照應,我伺候你們倆也方便。”
元夕想起與賽金初見時他的窘況,不由笑了:“我們爺倆可不需要伺候,就和之前一樣就行。”
兩人話裏話外都已經把溫啓年府上當作自己家了,一邊讨論着從大漠裏帶點什麽回去給尚雲尚雨,一邊車架辘辘的,很快就到了元德景門前。
郝大攙着二人下車,捆好了驢子,将車裏的東西都提在手裏,賽金背了個包袱跟在元夕後頭,元夕兩手空空,推門而入叫着:“爹!我回來了!”
“誰?”元德景正在分揀藥草,聽到聲音不可置信地從屋裏踉踉跄跄沖出來,“元夕?”
元夕愣在了院裏,任元德景撞在他身上,他伸手接住元德景,斷斷續續道:“爹……你怎麽……”
元德景大力拍他,聲淚俱下地抱住元夕:“你這傻子,總算回來了。”顫巍巍抹去眼淚,才看到院外還有兩人,直起身子擋在元夕面前問道:“你們是誰?”
元德景老了十歲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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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不長胡子,是以雖然臉上皺紋四橫,看着還是很清爽,比他實際年紀要面嫩些。元夕原以為,元德景是永遠不會老的。可相隔兩月,元德景頭上脫了一半頭發,稀稀拉拉可見花斑頭皮,臉上溝壑縱橫,雙眼渾濁無亮,身量也矮了許多。
“你們是誰?”元德景仍然在問。賽金猶豫答道:“我,奴婢是元夕的丫鬟,名叫賽金,這是我們的車夫,叫郝大,将我們從長安送來。”
元德景驟然回頭問元夕:“你到長安去了?碰到什麽人沒有?有沒有對人提起我?”
元夕懵了:“沒有,我提你幹什麽?”
元德景拉住他左右看了看,确定無礙之後,招手讓他進屋,仔細問他這段時間的遭遇。
元夕讓賽金和郝大跟進來,郝大搖頭,坐在院裏不起身,賽金抱着包袱帶到屋裏,怯生生站在牆角。
這屋子實在是小,她往牆角一站,一眨眼間就把整間房子內裏收入眼底。內外兩屋,外屋兼了廚房藥房,擺了一口大竈臺和一個小爐,邊上一個架子裏碼着些藥材和簸籮,一張木桌子上幹草散落,應當是剛才元德景出來前在弄,裏屋只有兩張矮榻,各靠一邊牆。
爺倆窸窸窣窣地在說話,賽金瞄到竈上還看着火,鍋已經撲騰了,忙過去滅了火。
元德景回頭看她,賽金不好意思地笑笑,手上還擡着鍋。元德景指着邊上讓她放下,沖一張空着的凳子擡擡下巴,示意她去坐。
元夕三言兩語說了跟着溫啓年上戰場的事,又花了大篇幅說在長安過得有多開心。元德景不屑一顧,再三确認他沒碰到什麽事端,長嘆口氣道:“我日日想你,先是怕你上了戰場,後來又怕你去了長安,結果你都去了,罷了,沒事就好。”
元夕鼻子有點酸,拉住他一條手臂:“能有什麽事,初一哥一直陪着我呢。”
元德景拍拍他手:“他還能護你一輩子不成?”
元夕“嘁”了一聲,站起來說“你怎麽知道不成”,說着挽起袖子:“我給你做飯。”
元德景擺擺手:“我早吃過了,你們自己弄罷。”
賽金在外屋裏四處看了看,一手攔住元夕道:“我來,你去歇着。”
元夕百無聊賴地坐回桌前,突然想到什麽,問元德景道:“爹,你為什麽不讓我去長安?而且一個勁問我有沒有跟人提起你,長安有人抓你麽?”
元德景專注在弄手上的藥草:“別瞎想。”
“那為什麽不讓我去長安?”
“你幹嘛非要上長安?家裏不好麽?”
“家裏當然好,可長安更好啊。”元夕趴在桌子上,手墊在下巴底下,“爹,你去過長安麽,那朱雀街就足有兩個我們家那麽寬,車又高又大,人人穿得光鮮,路上賣什麽的都有,熱鬧極了。”
“那又如何?”元德景頭也不擡。
“爹,我們去長安罷。”元夕看着元德景眨眨眼,“初一哥府上好多空房,說讓我們都去住。我呢,讀書考個功名,你呢,做個賬房先生也行,做個大夫也行,長安城裏有病坊……”
話沒說完,元德景一把按住他:“我不去,你也不許去。”
元夕急了:“為什麽啊?”
元德景不看他:“沒為什麽,不許去。”
元夕氣急,走進裏屋去不說話了。
賽金全程戰戰兢兢地聽了,手上還不敢停,将他們在湟中買的肉棗粿條亂七八糟煮了一鍋,盛了四大碗出來。
先恭恭敬敬在元德景面前放下一碗,元德景“哼”了一聲,放下手裏東西拿筷子吃起來了。又拿了一碗進裏屋,在元夕邊上叫了他兩聲,元夕翻個面朝牆,說“不吃”。又拿了一碗去院裏給郝大,郝大蹲在檐下稀裏嘩啦兩口吃完,自己走到院子裏蓄水缸旁邊把碗洗了。
給三個男人都送去了,賽金自己在院子裏也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想,元夕的爹,看着真不是個好相與的。
李泰當真寶刀未老,領軍一路北上,兵鋒銳利直指居延海,與遼軍當頭對撞,毫不示弱。李紀與溫啓年則是揮師隴西,過焉支山千餘裏,過金城,祭酒泉,出遠塞,将匈奴分為南北兩翼,生生隔斷。
捷報疊傳,角聲萬裏入皇城。深宮之內,李乾悠悠醒轉,聞聽軍報精神一振,即刻拍案下诏,令李紀與溫啓年繼續深入敵後,誓要切斷匈奴左膀右臂,讓他們再無法在西北生事。
遼軍主力被李泰打得哭爹喊娘,連連告饒,一再聲稱此番是被匈奴王子狄耶蠱惑,杜宇李儉都在狄耶手中。
李泰怒不可遏,又不能對降兵大開殺戒,揮散遼軍主力,一路追着聯軍餘勇往西北去找李紀等會合。
戰況順遂,但狄耶遲遲沒有出現,李紀每天罵他八百多遍,然而狄耶就是像條游蛇,甩起尾巴鑽入河,只聽個響就不見了影蹤。他不露面,李儉和宋興也像石沉大海,遍尋不着。
李泰取道河西往塞北趕,李紀大軍尚在祁連山下駐紮,讓溫啓年領了一小隊人到金城外等候李泰大軍前來。
這天,溫啓年沒帶随行,獨自進城想給李紀買幾貼膏藥。城頭在辦喜事,整條街齊齊出動,前有舞龍,後有鼓樂,新娘子穩穩當當坐在金刻雕花馬車裏,當真風光。
他個子高,看到前頭人頭攢聚,就避開了人群往暗巷裏走,剛走進巷子,看到有個人影蹲在那裏,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溫啓年上前去拍拍他:“兄弟,有事麽?”
那人回過頭來,看到溫啓年忽然大喜,一邊抹臉一邊抽抽搭搭地說:“溫,溫大人!”
溫啓年看他十分面熟,剛想問他是誰,那人站起來直接拉着他往裏走,溫啓年剛要掙脫,一眼看到他右手如常,左手臂下赫然沒有手掌!
反應過來,人已被他帶到一間小院裏,門簾卷起,裏頭做了個老頭,正在眯着眼對光修一把挂鎖。
“爹,”那人把溫啓年請進院裏坐下,沖那老頭叫道,“宋大人呢?”
溫啓年心頭猛地一跳,那老頭還沒回答,有個高大男子走出來道:“馬福,別難過,大哥請你喝酒……”
他剛走出裏間房門,就驟然停住了腳,話鋒突變:“孟明,孟明!真是你!”
宋興跑出來和溫啓年抱作一團,大力拍了拍馬福道:“有你的!”
馬福頗不好意思,小步跑到裏屋去拿了錢袋出來,眼睛還是紅的:“宋大人,溫大人,小人請你們喝酒。”
溫啓年跪下朝馬福拜了一拜,馬福扶他不起,慌裏慌張地也和他對頭跪到一處,統統被宋興拎了起來:“夫妻對拜呢這是?”說完覺得不對,偷眼看了馬福又道:“哎,你別多想,我就這麽一說。”
馬福擺擺手,溫啓年猜出剛才成親的女子肯定跟馬福有些牽連,一巴掌把宋興拍到身後,對馬福作揖道:“孟明向馬兄弟謝過了,你收留這個炮仗,實在萬分感謝。”
馬福笑了,連連搖頭表示不敢,把兩人往屋裏請:“兩位大人先進去坐,今天……府尹納妾,外頭酒肆關張,我去打酒來。”說完朝屋裏叫:“娘,弄兩個小菜給大人。”
宋興拉着溫啓年進屋,回頭看了眼馬福背影,對馬福娘道:“不必麻煩了,昨天剩的花生就行。”
馬福娘長了張笑臉,看着很喜氣,雙手在圍兜上擦了擦,又拿袖子擦了擦桌子:“那怎麽行,兩位大人稍等等,奴家切點肉和幹酪,再蒸兩盤茄絲來。”又招呼院裏專心弄鎖的老頭:“馬福他爹,快把手上油擦一擦,去前頭稱只燒雞來。”
馬福他爹“哎”了聲就出門了,宋興笑着說“又叨擾你們一頓”,湊到溫啓年旁邊低聲問:“帶錢沒?”
溫啓年摸出張十兩的銀票:“就帶了這個,你先拿着,我在城外紮營,回頭再拿點來。”
宋興收過來,嘆了口氣道:“他們前幾日給我治傷用了不少錢。”
“你傷得如何?”溫啓年往後坐了點,上下打量宋興。
“別提了,娘希匹,”宋興踢了腳桌子,忽然想起這是在馬福家裏,往外屋張望兩下,把桌子悄悄挪回原處,“我們本來一路上都很順利,杜宇那個草包,跟呼揭人談完以後說要去匈奴,我跟他說從山上繞過去,他不信,偏要從沙漠走,李儉跟他在前面,我帶人在後頭。他不認路,帶的向導不知道從哪找的,陷到流沙裏被狄耶抓個正着,我跑得快,還是沒保住手下人,躲到金城來,正好碰到馬福。”
溫啓年摸着下巴仔細聽他講:“你見到狄耶了?”
宋興把銀票藏在一旁的櫃子裏,回過頭來說道:“見到了哪還能跑出來,不過應該是他,追我的就是興慶城裏幾個小子。你呢,何時離開的京城?”
溫啓年道:“有一個多月了,沒從沙漠裏走,已經打過酒泉了。”
宋興坐回來:“娘的,繞過沙漠反而快,三歲小孩都知道,怎麽杜宇那厮就不知道?”
溫啓年忽然問:“他不知道,李儉也不知道?”
宋興一拍桌子:“李儉又不傻,但是杜宇一門心思要進沙漠,整一個上趕着要去見狄耶的樣子。”
溫啓年忽然轉頭看他:“會不會,他真的就是要去見狄耶?”
宋興奇道:“怎麽說?”
溫啓年剛想回答,馬福跑進來,給三人都斟了酒,自己先喝了一大碗。
宋興安慰他:“女人麽,沒了這個還有下個,愁什麽。”
馬福本來沒什麽,被宋興說哭了,拿起碗涕泗橫流:“我成了這樣,她嫁給別人也怪不得她,但她是去作妾,我明知她不樂意,也沒法去把她搶回來。”
宋興一把推得他頭歪倒一側:“哭什麽哭,你這手是為我傷的,沒了媳婦我給你找,看你沒出息的樣子。”
馬福轉過來埋在宋興懷裏哇哇大哭,宋興拍着他背。
溫啓年抿了口酒,心裏家事國事天下事千絲萬縷攪成一團。他放下杯子,突然想,元夕在這就好了。
一番酣暢,馬福醉得人事不知,宋興也是微醺,把馬福搬上床後倒頭就睡下了。
馬福的娘邊罵兒子邊留溫啓年過夜,溫啓年道城外尚有手下在等,說明日再來,自己推門去了。
外頭喜事辦完了,正在院子裏吃流水宴,街上留了一地鞭炮炸出來的紅色碎紙屑,踩上去又軟又燙。
溫啓年晚上也喝了不少,被風一吹上頭,腳步頗有些搖晃。一路蕩到營裏,帳外有三個人在守着,看見他便行禮道:“見過将軍。”
溫啓年點點頭,鑽進帳裏,脫下外袍就要睡,忽然看到角落裏開了叢黃色小花。他走過去蹲下,本來腦子還發緊,離得越近越覺得慢慢清醒,心裏像墜了個秤砣,又酸又重。
他摸摸花瓣,沒有摘下來,蹲着看了會,走回去和衣睡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發燒了沒有更,騷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