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金爐端方,煙氣四萦,李紀靠在榻上,太醫陳焉跪着為他把脈。
“王爺身子一向康健,又是天潢貴胄之體,自有浩然之氣,眼下毒已全解了。”陳焉搭過李紀的腕子,又看過他的舌苔、眼皮,退出一步行禮道,“肺朝百脈,王爺這兩日還虛着,要多休息,呼吸草木澄氣,香就暫且不能熏了。”
李紀揮揮手讓林以勝撤去香爐,陳焉背起藥箱正欲告退,忽然被李紀叫住:“陳太醫,許是因為這毒還是不知怎麽的,我這兩日總覺得不舒爽,你再仔細看看。”
陳焉又湊近來,或輕或重地切過脈,疑道并無他礙,問李紀覺得哪裏不适。
李紀手還放着,五指輪次擊打床沿:“倒也沒有哪處真的不适,就是晚上老是做夢,夢裏像是小時候的事情,但我又不記得。”
陳焉聞言就皺起眉頭,又讓他伸出舌頭來,眯着眼前後看了,猶豫道:“王爺小時候受的毒也是微臣診治的,當時雖然好了,難保這回又被毒氣催動,脈象上的确是看不出的……”
李紀猛地收回手:“我小時候中過毒?”
陳焉大吃一驚,連忙跪下,不住罵自己剛才是胡謅妄言。李紀不為所動,三言二語吓得陳焉吐出真相。
原來李紀三四歲上中過一次毒,差點就要撒手人寰,被太醫院聯合紮了三天三夜的銀針,将毒血一一逼出來才轉危為安。但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年紀小受了驚,李紀醒來後就忘了中過毒,柳容遂命左右對此事絕口不提。
“下毒之人是廢後許氏,當時王爺去她宮裏玩耍,那毒婦卻讓她宮裏的公公給小王爺喂了填藥的點心,不僅如此,她還做下了不節之事,沒過多久就吊死在冷宮裏頭,也算是惡有惡報。”陳焉說得顫顫巍巍,李紀安撫他不必擔心,出了這門就沒人會知道他今天所說的話,他才全講出來。
李紀聽完問道:“那公公呢?”
“本來要車裂,許氏苦苦哀求,最後留了全屍,”陳焉以頭搶地,隐隐見了血光,“那元公公平常頗好杏林一道,經常到太醫院來讨教,誰知竟用到了殿下身上,微臣實在是懊悔萬分,求殿下責罰。”
“與你無關,太醫不必如此。”李紀把他扶起來,邊給他擦血跡邊問:“那個許氏死後,母後就封後了?”
陳焉連聲道不敢,接過來自己邊擦邊說:“娘娘含弘光大,淑德母儀,自是該當後位,正式受封,微臣記得,約莫是在許氏死後一年的光景。”
李紀若有所思,邊寬慰陳焉邊将他親自送出了門。
中毒一事李紀一無所知,陳焉說完,他像是聽了個陌生人的故事。但柳容等封後位那時他卻記得,那段時間,柳容一反往日溫良恭儉、虔心禮佛的形象,對李紀态度大變,行事言語都焦躁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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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紀原以為,柳容是被自己中毒之事給吓着了,關心則亂,但昨日崔佐的話陡然竄上心頭,他已經給攪得方寸大亂。
如果真是母後下毒誣陷許氏呢?那她這次下毒又是意欲為何?
李紀枯坐窗前,林以勝走進來,小聲叫道:“王爺,該入宮了。”
十日之期匆匆而過,杜宇就要出使西域了。他此番而去重任在肩,幾乎傾朝而動為他送行。
出了明德門,杜宇牽馬回首橫在路中,對身後道:“以漸這就去了。”
李珏往前行出兩步:“此番萬事皆備,高屋建瓴,必能成事。”
杜宇對他抱抱拳,頭上盔纓成簇,鮮紅如血,一回頭帶隊拍馬走了。
李珏還在看他背影,李紀湊到溫啓年身旁:“你看他,怎麽比前幾日還要憔悴幾分?”
溫啓年看了看道:“殿下似乎是瘦了不少。”
李紀與他并肩朝城內走:“你也瘦了不少,他是惹了麻煩,你怎麽了?”
溫啓年搖搖頭:“沒怎麽。”
“你,好幾天沒來了,”李紀清清嗓子道,“上回生氣了?我跟你道歉。”
“別,受不起,”溫啓年笑了,“沒生氣,跟你有什麽好生氣的。”
李紀“嘁”了聲就不說話了,兩人無聲并騎。
身前身後群臣攘攘,大多數是坐車,少數騎馬,不敢快騎逾越,只能緩緩跟在李珏後頭。李紀退了幾個身位到溫啓年身旁,後面的人只好也跟着再往後退。
溫啓年先打破沉默:“青龍寺主持不知簽文上的玄機,香客又多沒有記錄,無從查起。進獸一事,狄耶入京後,獻獸全都是給他馴養,他走之後死了一半。”
“先揭過此頁不談,我給宋興寫了信讓他提防杜宇,”李紀肅然道,“狄耶撐不了多久了,親妹妹死了,單于也被李儉和宋興制住,李珏不惜給我下毒讓杜宇出去,若他當真和狄耶勾結,勢必要出手了。”
“給你下毒的……”溫啓年放低聲音往前看了眼,“确定了?”
“不确定,”李紀渾不在意地一擡下巴,“那太監自己撞死在大牢裏了,沒說是誰。”
溫啓年緩緩道:“恐怕又要開戰了。”
李紀滿不在乎:“一年到頭待在長安多無聊。”
溫啓年忍不住打量李紀,李紀比他大八歲,但要比他灑脫許多,同樣穿着朝服騎在馬上,李紀倒比他更顯出點鮮衣怒馬的氣勢來。
“咄咄”兩聲,墨雲珠原地跳了一下,李紀哈哈大笑拉住它罵:“家裏關了幾天忍不住了。”溫啓年也笑了,原以為照他的性子,當即就要驅馬回頭到郊外去縱情跑一跑,他卻輕撫馬頸:“再忍一忍,咱們很快就要上戰場去了。”
李珏聽到墨雲珠響動,派人過來,李紀平靜答道:“無礙,畜生受驚了,謝皇兄挂念。”
說完真像沒事一樣,随意地問:“晚上來我府上吃麽?”
溫啓年收回視線應了聲“是”,忽然覺得,李紀脾氣和過去不同了,但眼睛變得很冷,和他幾個兄弟一樣。
綠樹陰漸濃,荷池碧連波,風裏一絲涼意也無,正午的日頭已讓人有些受不住了。
李乾帶柳容和一些妃子去蓬萊宮消暑散心,本來還叫了衆位皇子公主,李紀推說身體不适留在府裏休養,背地調查柳容與前皇後許氏。
浩浩蕩蕩的車隊綿延五十裏,皇親國戚剛到蓬萊宮安頓下來,軍報如晴空霹靂忽至,杜宇與呼揭和談完畢,去匈奴巡查被扣押。遼國忽然聯合匈奴出兵,勢如破竹劍指中原,漢軍不敵,李儉生死不明。
消息傳來震動朝野,李乾勃然大怒,立時調轉車頭回太極宮,剛進大殿就暈了過去。滿朝慌亂,李泰振臂高呼,請求李珏代領天子之職。
百官伏地,李珏面色青黃,一步一步走到龍椅跟前,重重坐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刻不容緩,一要牽制前襲聯軍,二要找回李儉宋興,李紀喝道:“遼國根本沒有此等軍備,聯軍外強中幹,不堪一擊!”
溫啓年道:“戰線冗長,必須截斷二者聯系。”
朝上武将皆是七嘴八舌,各有各的主張,各有各的谏言,李珏出人意料地連發數言,字字直中要害,話語間透露出對遼國十分熟悉。
李紀心下生疑,但不便多說,提議退朝入內商議。李珏允了,點名叫了幾人進內朝。
李紀和溫啓年二人皆在此列,跟着劉林随其他衆武将朝紫宸殿走,遠遠對望一眼,溫啓年沖李紀幾不可見地搖搖頭,李紀點頭不看他。
此戰勢急,但并不難打,衆人商議半天就決定,大軍當先牽制主力,另以精銳輕騎深入敵境,消滅匈奴與遼國境內的有生力量、截斷二者聯系。
李泰以五十五歲高齡自請揮師北上,胡令淮、張厲二将輔佐。李紀與溫啓年對匈奴、遼國了如指掌,領兵深入敵後,明日出發。
李珏命人取來烈酒,親自為幾人斟上滿杯,衆人一齊喝了,摔杯為念,各自離去準備。
走出宮門,溫啓年心裏暗自慶幸,好在早早将元夕送了回去,李紀上前來:“李珏對遼國怎熟悉至此?”
“許是護國公教他的,”溫啓年回頭看了眼,身後并無別人,“李公戍邊多年,對遼國熟悉不奇怪。”
李紀斬釘截鐵:“剛才看李泰神情分明是意料之外,絕不是他教的。”
“那”溫啓年驚訝道,“你懷疑……”
“不錯,”李紀只覺眼皮一跳,“我們猜李珏與狄耶勾結,是基于他幫瀾茲瞞了延興門六人之死,可是我們沒有想過,李珏為何要與狄耶勾結?李珏一心念着自己嫡長正統之位,與匈奴人勾結有什麽好處?”
“除非,他是和匈奴和遼國分別結盟,讓他們狗咬狗,他自己力挽狂瀾,漁翁得利?”
“不對,”李紀還是想不通,“他自己不打仗,這反間計全仰賴別人,一出差錯就是通敵叛國之罪,李珏如何擔得起。”
溫啓年細想了想:“若他真是與匈奴、遼國分別結盟,再騙得他們反目,朝中也無人知曉,誰會想到他頭上去?”
李紀緩緩點了點頭,又猛地搖頭道:“我總覺得不對,事情沒這麽簡單。”
風雨欲來,土腥氣從服袍裏往上鑽,直沖面門。
溫啓年同樣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但戰局已經是雷霆萬鈞之勢,他們被迫席卷其中,披堅執銳,奮勇向前。
次晨,數萬人攢聚鹹陽郊外,懷裏虎符灼灼跳動,便要一路集結幾十萬隊伍來破陣殺敵。
人潮湧動,野雲萬裏,旌蔽金烏,旗杖高聳。
三軍不老,草泥欲濕。
李珏頭戴高冠,面色慘白,自捧三杯酒來,各敬了李泰、李紀、溫啓年一杯。
李泰須發皆白,喝完将玉杯猛得一擲,朗聲叫道:“臣如此杯,寧碎不茍,定不辱使命,得勝歸來!”
李紀喝完,也是一擲,轉頭看一眼溫啓年:“踏平坎坷。”
溫啓年同樣扔了杯子,轉頭看李紀道:“方成大道。”
“兒郎們,随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