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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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安化、明德、啓夏三座外城門盡皆合攏,朱雀街上寥無人煙,只餘敲更聲空空蕩蕩在打濕的旗幡間回旋。雨停了,浮雲卷霭,明月蒙霧聳在寒空,走在露天之中不覺驚顫。
一隊禁軍達達而過,隊伍最前頭的不斷拿手中鞭子抽高頭大馬前的一個老翁,伴着不絕的叫罵之聲,老翁踉踉跄跄且停且走,被一路趕到朱雀門前,卸甲下馬進了皇城,一行人全停在了龍尾道上。
畫閣交窗裏遠遠走來個小腳公公,宣那統領帶老翁進門。
勝業坊內建王府中,李钊裹了張狐貍皮正坐在鞠馬場邊,風一吹就捂住胸口咳嗽幾聲,自有府裏的妾室不斷輕撫他胸口,好言寬慰。
婢女奉上熱茶,李钊剛拿起來就重重扔回去,熱茶濺在那婢女頭臉上,她連忙跪下磕了幾個響頭。
李钊不耐煩道:“燙死誰啊?”
那婢子連連求饒,李钊看也不看,罵句“滾開”,向前揮揮手道:“擡上來。”
府中家兵擡上一張條凳似的物什,面上木板圓長微弧,底下四條凳腳上各有一副滾輪。和條凳不同的是,那木板正中還裝了根豎直的圓木橛子,粗二寸許,一尺來長,斑駁樣的顏色,夜色裏泛着凜凜寒光。
在李钊面前不遠處放定了,又有兩人擡來一副擔架,擔架上躺了個未着絲縷的女子,乍看像死的,只胸口還微微起伏。
李钊一看她就胸口作痛,恨道:“行刑。”
四個人上來擡起擔架上的女子,把她兩腿大張推上木驢,四道長釘三條綁索嵌在肉裏釘在凳上,混棍後催,滾輪前動,木驢在馬場上奔了起來。那女子只短促“呃”了一聲,再也不發一語,長發重濕遮面垂下,十指伸直,渾身的血都幹成了痂疤。
李钊還不過瘾,正欲再下令,走上來個侍衛,說道溫啓年溫将軍求見。李钊“請進來”話音未落,溫啓年已急匆匆走到鞠馬場邊上,又突然猛地停下了步子。
“将軍夜半大駕光臨,所為何事?”李钊示意場中不用停,向溫啓年揚了揚下巴道。
只看了一眼,溫啓年把眼神從瀾茲身上收回來,向李钊行禮道:“臣……已向太子殿下請示,此女是被巡捕營抓獲,該當……押入刑部大牢,聽讀朝廷明降,再……畫伏受刑。”
李钊只“哼”了一聲,李珏跟着溫啓年走來,看到場中情景皺眉道:“也不怕髒了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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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此不足以平我胸口刀傷,”李钊咬牙切齒道,又向李珏告饒,“不過一個蠻子侍妾,我自己料理了就是,怎還勞皇兄親自來了府上?”
李珏喝道“不成體統”,李钊不甘不願讓人停下,把瀾茲屍體拖出去。種種動靜傳過來,聽到耳中是斧劈刀刻般,溫啓年咬着下唇,手還維持行禮的姿勢,緊握成拳。
李珏拍了拍溫啓年,讓他放下手,轉頭對李钊道:“繼坤昨夜被人下毒,犯人剛抓住,又聽說你受傷了,溫将軍正好來找我,我就跟着來看看你傷得如何。”
“繼坤中毒了?”
“下午已經醒了,說是毒性不深,現正在宮裏和父皇一起審那犯人。”李珏擺擺手道,“我看你傷得不重,興頭還挺好,罷了,你自己保重吧,我也進宮去了。”
李钊點點頭,李珏留下句:“萬不可再動私刑了。”便轉身和溫啓年一起走了,路上對他嘆氣道:“勵遠年紀小,脾氣也不好,但他并無惡意,只是氣性大了些,還望将軍不要将他在府裏動私刑的事給傳揚出去,否則父皇又要罰他。”
溫啓年低聲回:“自然”,在坊門口和李珏分道揚镳,坐到自家馬車上,才發現雙手不住在抖。
他讓尚雲停了停車,囑咐他帶幾個人,晚些時候去城外亂葬崗找一具女屍,拿件衣裳給她穿上,好好埋了,才兀自緩下心神,閉目靠在車廂壁上。
來路上已受了不少折磨,崔佐一問之下立即認罪,只是怎麽也不肯招出受誰指使。他年紀又大了,承不住幾下打就不言不語趴在地上,不動彈了。
李乾犯了頭風,李紀讓他去休息,說要自己查出真兇。李乾看他的确是好了,身上又确實不适,叮囑他不可勞累,就回內殿歇下了。
這回莫名其妙中毒,李紀心裏轉過好幾個猜測,都作不得準,想着不必操之過急,便親自押了崔佐去大牢,準備延後再審。
到得大牢門前,李紀正在簽狀,看到前頭的名字詫異道:“怎的還有個清寧宮的婢子?”
牢頭接了狀子,點頭哈腰道:“回王爺,裏頭正是這老狗的侄女,明日就要受剮刑游街,現下嘛……”
李紀“哦”了聲,讓他們把崔佐帶進去。崔佐氣息奄奄,軟着腳被兩個獄卒拖着走,聞聽此言忽然全身一震,仰天叫道:“妖後,你騙我!”
牢頭連忙給他照頭一記悶棍:“胡言亂語什麽東西!”
李紀面色不善,讓獄卒收手,問崔佐道:“你罵誰?”
崔佐呵笑兩聲,血從額正中流下,神色可怖道:“你認賊做母,你母後心腸歹毒,真是無二至親。”話沒說完就被人往肚子上踢了兩腳,嘔了兩聲徹底厥過去了。
牢頭忿怒:“王爺,這老賊直接殺了得了,我明日就報上去說他傷重不愈自己死了。”
李紀伸出只手攔在半空:“不,還是關起來,給他找個大夫,我明日還要審他。”
出了牢門,夜風一吹,李紀腦子裏卻更是攪作一團。
崔佐在清寧宮多年,與李紀頗有些往來,此番下毒已讓他大吃一驚,遑論剛才的一番話。李紀心裏悄悄破了個口子,但實在不敢深想,搖了搖頭只當是崔佐心智失常罷了。
回到府上,溫啓年正好也到了,已被請進書房裏坐下,看到李紀問了句:“身上毒無礙了?犯人找着了?”
李紀點頭,看他神色有異,問道:“你有事?”
溫啓年搖搖頭,李紀又問:“怎麽,将你那恩公送回去了,心裏不舍得?”
“你,記得狄耶有個妹妹麽?”溫啓年避而不答。
李紀坐下喝了口茶:“不記得,我本來就見不得狄耶這個人,倒是當初……不過你也不必介懷,成王敗寇應如是。”
“當初機緣巧合下認識狄耶,其實本不該……但彼涼邪為禍邊塞多年,我從未後悔過當年殺他,但狄耶和他小妹又于此何辜?”
李紀奇道:“你今個是怎麽了?”
溫啓年三言兩語說了瀾茲潛伏建王府中一事,李紀伸指在案上敲了兩敲:“假設,正是這個瀾茲下毒殺了延興門那六人,她為何要殺,李珏又為何要幫她隐瞞?”
溫啓年從懷中掏出幾根木簽,左下角皆印着東城青龍寺獨有的蓮花紋,簽文都很尋常。李紀不明所以,溫啓年拿起其中一支,将簽文每五個字畫上圈,連起來正是一句“明日收信”。又用其他幾支木簽如法炮制,有的是“下月獻獸”,有的是“考備待全”,還有一支赫然是“東風已至”。
“青龍寺,”李紀突然眼睛一亮,“青龍寺中的龍渠正是從延興門引的水!這個瀾茲如今安在?”
溫啓年垂下眼睛:“建王弄死了。”
李紀“啧”了一聲:“可惜。”
溫啓年靜了片刻,李紀又道:“光是這些不足以說李珏與匈奴勾結,瀾茲死了倒是真的難辦。”
又仔細看過幾支木簽,李紀忽然拿了那支“下月獻獸”的在手上:“獻獸多是西夏遼國一路,和匈奴又有什麽關系?”
溫啓年道:“我明日去查查這幾年間的獻獸名錄。”
李紀嘆了聲:“我們起步太晚,種種痕跡想必能消除的早已消除了。早知狄耶親妹在長安城中,就算她沒有參與此事,也能用她來找出狄耶蹤影,狄耶越是不出現,我越是怵得慌,怕他鬧出什麽動靜。”
溫啓年心裏突然生出個想法,他對李紀從無隐瞞,此刻也是一如往常想到就說了:“狄耶全家幾乎都喪命我手,瀾茲……也是我看着她死的,狄耶找我們複仇,我們的子孫再去找他複仇,沒完沒了,無窮無盡,得打到何年何月去?”
李紀心知,溫啓年從軍本就是不得已而為之,一入行伍歲月催,原先活得無知無覺,功勳再大也是一人獨享,落寞不自知,自西北回來之後,越來越婆婆媽媽,是想岔了路子,開始厭戰了。
他軟聲勸道:“就算沒有家仇,我們和匈奴也早晚要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朝歸順也要生反心。”
溫啓年不解:“不逼他歸順,他自然不會反,匈奴人本來就是游軍而治,窮土刁民,我們降服他何用?”
“部落間尚可分盟而治,諸國之間則是非君即臣,你不殺他,他就要來殺你,由古至今同情同理。”
“就沒有各安一隅的活法,非要争個你死我活麽?”
李紀站起來:“匈奴人本性好鬥,如何耐得住偏安一隅?就像你說的那個瀾茲,不是狄耶無能,怎需自己親妹來做這等龌龊事?天下事本就弱肉強食,從無折中之道。”
溫啓年被他這番話涼得透徹,不由噤聲。
李紀看他一眼,又坐下了:“我們兄弟有什麽好争的,為了個蠻子女人,不值當。”
溫啓年勉強應了句是,李紀又問起出使呼揭之事,溫啓年簡單答了,李紀看他神情不暢,道:“罷了,你也累了,回去歇息罷。”
萬木分空霁,流陰夜攢,馬車達達,溫啓年回了将軍府上,木着身子走進去,進門才覺出不對,是進了元夕房裏。
他從興慶帶來的東西留了幾樣在桌上,一把鎏金匕首,一枚碧玉帶勾,一個紅色香包,銀勺一根。
溫啓年走過去坐下,一樣樣看過去,看到邊上還有朵幹花,是兩人在延興門外撿的荠菜花。想來是怕路上弄丢,幹脆留在了府裏。
聽說将軍回府,尚雲循聲來找溫啓年複命,摸到西邊廂房裏,豆燈一晃,溫啓年趴在桌上已睡着了。
清燈入幽夢,他緊皺的眉頭漸次展開了些,但嘴角仍然下撇。
袍腳外展,尚雲為他合上門,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男朋友走的第一晚,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