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青陽時暮,林暗草驚,斜日低山。
一隊鐵騎急匆匆而過,振起一群飛雁,當頭那人騎一匹黑色駿馬,馬臉上有一顆紅痣。
“快!”他揮了揮馬鞭,身後衆人唯恐落後,一個個緊跟上來,只勉強維持秩序。
旁邊山頭上,飄雲蔽日,齊人高的雜草間,有個身量高大闊鼻深目的男子眯眼往下看了看,稍點點頭,旁人送上一把腰張大弩,他将箭頭對準山下隊伍最先那人,手扣懸刀,沖左右低低叫了聲。
“咻”的一聲破空而出,鐵箭穿心!山頭上等候多時的匈奴軍躍下山坡,渾如天兵降臨,揮刀向毫無防備的漢軍殺去。
張厲一聲未出跌落下馬,衆人驚慌,那匈奴人剛跳到地上就知不妙,連忙喝止部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胡令淮所帶大軍悄然而至,将匈奴人圍個措手不及。
但胡令淮所率乃是李紀殘部,困于疫病多日,軍心早就渙散,一觸即潰。匈奴人先是驚慌,察覺漢軍不過外強中幹之後,士氣大振,被那匈人将領帶出了摧枯拉朽之勢。一時間,雙方形勢逆轉,草原上血流成河。
李泰久候張厲不至,派了個人去李紀帳中詢問,卻碰見空無一人的大帳中只李紀與溫啓年雙雙對峙的情景。
李紀看到李泰手下,揮揮手道:“你先出去,我等會就來。”轉頭問溫啓年:“你想怎樣?”
溫啓年不可置信地看他:“你瘋了!”
李紀不看溫啓年往外走:“我告訴你,我不僅要反,還要殺狄耶、殺李珏,要四夷不侵,要天下太平!”
溫啓年伸手攔住他:“太子殿下有你輔佐,定能創出海晏河清之世。”
李紀也不掙紮,看着溫啓年搖頭:“孟明,你怎麽這麽蠢,李珏工于心計,我們在京中查他你真當他不知道嗎?我不殺他,他總會找機會殺我,一次不成還有下次,我難道要坐以待斃嗎?”
溫啓年厲聲道:“太子為嫡長,你殺兄,于情于理不合,難以服衆,何以得人心?”
李紀道:“溫孟明啊溫孟明,這西北一地天風如錯,催磨你寸寸志氣胸懷,竟是将你磨得半分血性也無了。”
溫啓年雙眼如炬看他:“不錯,但這廣闊天地,八方神鬼,我一個不怕,坦蕩徐行,你呢?連延城中血案,你便是半分愧疚也無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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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紀聽到“連延”二字就不耐煩地揮開他手:“那老太監一派胡言,肆意毀謗母後,我不該殺他?”他一邊朝外走一邊說:“天下之人,我想殺就殺了,何況他?”
溫啓年拉他不住,徒勞看他背影。
李紀走得虎虎生風,跟着李泰手下上馬去了前頭。溫啓年忽覺無力,使勁揉了把臉,跟了上去。
前方谷中,匈奴一戰告捷,随即隐于山野,撤得無影無蹤。胡令淮留下條命,奪了墨雲珠逃回烏鞘嶺來,碰到李泰哭訴了前方慘狀。
李紀麾下五萬,一個沒剩,全死在了祁連山下,一大半死于瘟疫,一小半死于對瘟疫的恐懼,而始作俑者狄耶,遲遲沒有露面,股掌之間即左右了這五萬人生死。
胡令淮說罷便力竭倒下了,溫啓年連忙叫人将他送下去診治。李泰苦道:“這可難辦了。”
李紀冷笑一聲:“匈奴現在是分作了南北兩翼,南翼已經全全歸順,但南北匈奴到底還是一家人。”
李泰點頭問他有何想法,李紀漠然道:“屠村,狄耶一日不出現,就屠一個村,殺光之前,他總會出來的。”
帳中餘人聞言全吸了口涼氣,溫啓年不假思索叫道:“殺降不祥!不可!”
李紀反問:“那你有什麽辦法讓狄耶現身?”溫啓年皺眉沉吟,李紀又問李泰:“你呢?”李泰緩緩搖頭,李紀又在帳中一個個問過去,衆人皆答不上來。
李紀連刀帶鞘旋腕敲在桌上,一錘定音:“你們沒辦法,就按我的來。”
李泰道:“王爺,你若執意如此,恐怕回朝不好交代。”
李紀示意蔣允站到李泰身後,蔣允拿刀柄對準護國公腰眼,李泰大驚,剛要喊人,李紀拍拍他肩膀道:“李大人,忘了告訴你,我不需要跟誰交代,從前或許不是,今日起便是了。”
帳中被他手下控制住,衆人皆不敢反抗,只有溫啓年和李紀素手對站。李紀朝他看了看,不作聲出去了。
元夕在溫啓年帳中等着,他沒有一件随身東西,坐着又不安心,只好抓了件溫啓年的衣裳在懷裏,還殘存着些他的味道。
溫啓年的味道不是尋常汗味,帶點冬日大雪過後凜風的苦,無以名狀,卻讓元夕莫名安心。
帳簾揭開,元夕回頭看着門口,突然警覺地起身退到角落。
李紀是路過溫啓年營帳便進來探了探頭,意外看到元夕,立刻走了進來:“你怎麽在這裏?”
元夕雙手不住地抖,深吸口氣,擡頭挺胸直面李紀道:“我來找你。”
李紀越靠越近:“是孟明帶你來的?”
整條臂膀抖個不停,胸口跳如擂鼓,元夕捏緊拳頭:“是我要來的。”
李紀不可思議道:“就是因為你?”他沒說完,腦子裏轉過溫啓年一連串的變化。自從在連延城外遇見元夕,溫啓年逐漸失了銳利,倒生出顆婦人之心,雖說他性子本就良善,這種種變化和眼前之人恐怕也脫不得幹系。
李紀還欲再問,溫啓年突然進來,看到李紀,頓時沖将進來站到元夕面前擋住,問李紀道:“繼坤,你做什麽?”
李紀本來也沒打算殺元夕,被他一副護犢子的姿态惹得沒趣極了,幾乎惱怒起來,氣極反笑,說:“我要殺他,你便如何?”
溫啓年伸手去握住他肩:“你不是要殺他。”
李紀一時語塞,靜了片刻,轉而對元夕說道:“我……并非蓄意害你家人。”
元夕等他接着說,他卻停了,元夕不可思議地擡頭看他:“你并非蓄意,我就要原諒你麽?”
李紀高聲道:“你還想殺了我報仇不成。”
“嘭”得一聲,溫啓年一拳打到李紀胸腹,李紀吃痛之下就要回手,被溫啓年格開反拍到自己下巴。李紀猝不及防,反應過來之後立時也展開拳腳,兩人在帳中纏鬥起來,招招都是用了十分力氣,拳拳到肉,沒有任何轉圜餘地。
元夕冷眼在邊上看着,時不時見縫插針對李紀踢上一腳揍上一拳,被溫啓年喝止,讓他退到邊上不許插手。
李紀和溫啓年雖然武力相當,兩人畢竟都是趕路多日,又對彼此招式爛熟于心,打了一會就打不下去了,李紀略輸了半手,兩人氣喘籲籲相對站着。
“你還真是,”李紀喘了會,突然想到兩人當年在遼北切磋拳腳的情景,突然笑了,“跟從前一樣,不曉得讓我。”
溫啓年也笑了:“你後來當上王爺了,我不就讓你了麽。”
李紀嘴角還勾着:“不是讓我,是之後再也沒打過了。”
溫啓年那笑卻轉瞬即逝,直起身道:“我心裏從沒把你當過王爺,但我知道,你和過去不同了。”
李紀靠在桌上,還是淡笑:“哪有人一直不變的。”
溫啓年背過身去點了點頭:“對,我才知道,不是你變了,是我原先對你就不夠了解。”
李紀收斂神色道:“你什麽意思?”
溫啓年轉過來看他:“繼坤,我們從前說要與子同袍,精忠報國,你記得麽。”
李紀光看着他,并不作答,溫啓年與他相隔十步遠,記憶裏,這是兩人同在一屋時站的最遠的一次,比在朝堂上還遠些。
李紀恍然想起了初見溫啓年時他還是個小少年的模樣,隐瞞年齡入了行伍,因為身量小被別人欺負,經常沒飯吃。溫啓年是何時長到這麽高了,一雙眼睛也褪去稚氣,像兩口古井無波。沉入往事,李紀忽然聽到溫啓年緩緩說:“你殺了我罷。”
烏鞘嶺外,一夜之間變天了。
鎮遠将軍溫啓年只身突襲匈奴部落,被降,大逆不道通敵叛國,導致靳王麾下五萬人盡喪矣。
護國公決意殺賊,屠了五座塞南村落,逼出匈奴二王子狄耶。靳王雄才高略,設計将匈奴大軍趕入峽谷,兩頭封死,坑殺十萬匈奴。狄耶不敵,被靳王生擒,押回長安,叛賊溫啓年則被流箭刺死,身首異處。
匈奴再無為禍之力,被盡數趕出漠南,盤踞漠北苦寒之地。
靳王戰功彪炳,率部衆凱旋長安。将軍英武,鐵騎整肅,明德門外,今上親自來迎,萬人空巷,擠在大道兩側看靳王神姿,王爺卻屹立門下,回頭看了許久,才策馬上了朱雀大街。
不久,坊間暗暗流傳,匈奴王子狄耶稱太子李珏曾與其勾結。一時輿論四起,後李珏抱病,實無法兼領東宮,太子退位,靳王李紀民心所向,登上東宮。
二月,呼揭一戰後兩年,匈奴一戰後半年,李乾退位,李紀登基,改國號康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