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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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初停,日頭熹微,宮門口喧喧車馬,皆是上朝的官員等候。敲過了鼓,群臣魚貫入殿,李乾還未出現,呼揭人要談和的消息已傳遍了宣政殿上下。
胡令淮投了個眼神給溫啓年,溫啓年點點頭,發現李紀沒有上朝。
衆人還在低聲議論,李乾進殿坐下,朝堂剎時鴉雀無聲,人人對襟正冠收斂神色,齊聲喊一句“吾皇萬歲”。
李紀昨夜起了急病,人未到,折子照樣呈了來,講的正是提前征收遼國歲供一事。看着像是發病之前寫的折子,思路清晰,用詞懇切,朝上并無異議。
溫啓年心道下朝送了元夕後再去看李紀不遲,只聽得李珏的聲音铿锵有力:“兒臣以為,應當遣使西域與呼揭談和,一來彰我□□上威,顯示慈厚,二來西域諸國讨寇未及,正是國力耗竭之際,若賀朝稍加援助,必能正人心,服夷衆,不吓自威。”
危座之上李乾只微微點頭,并不言語。
李泰聲若洪鐘,對李珏的提議不住稱道。他是先帝時的大将,曾多次與李乾一同出征,戰功彪炳,五十歲上封了護國公,悉心□□李珏五年,如今才覺不負李乾囑托,甚感欣慰。
溫啓年站在李泰後頭,只遠遠看到李泰身旁,李珏向其抱以一笑。
林振甫道:“太子高見,微臣覺得,此次談和不同以往,人員地點都應當慎重甄選。”衆人皆是附議。
此番出使,雖是談和,更要緊的是拉攏西域諸國,雖帶兵帶馬,更要帶銀帶糧。呼揭眼下雖是主動服了軟,到底不可小觑,出使一行更要做好秣兵歷馬的準備,謹防一言不合刀刃相見的局面。使節須得文武雙全外,身份過低則不能服衆,過高則折辱國威,同理,談和的地點遠近亦有許多門道。朝上一時熱議,無法抉擇。
溫啓年仍在裝病,自然閉嘴站着,心裏想道李紀若在必定毛遂自薦,他除了腿上寒疾是老病,一年到頭都健壯得很,怎會在這當口生了重病。
李珏清了清嗓,舉薦驸馬都尉杜宇。杜宇接過話頭,表示甘願。
胡令淮性子耿直,向杜宇拱拱手道驸馬武力自是無人可敵,但此番出使更要考較嘴上功夫,杜宇恐難堪此重任。
杜宇還沒出聲,林振甫搭腔道杜宇是他同門,亦是進士出身,文治武功并無不妥,當能不辱使命。
朝上還有不少議論,溫啓年腦中電光火石擦過,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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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杜宇和林振甫是同門!
昨夜,溫啓年随意取了首詩出來,寫的是讀書時前學後忘,難得進步的感慨,遺憾道自己四五年前的事情都不記得,遑論讀書。林振甫自嘲道四五年前的事情未必記得,三年前延興門修建可是刻骨難忘。
溫啓年順勢問他當年為何請纓去延興門,林振甫道并非自請,乃是緊急之間無可調配,受太子所托而去。
當時,溫啓年尚且對此存疑,修繕延興門是個肥差,雖然上一任主事走得不光彩,怎會到無人可用之地?
至此,延興門一案的人員變動水落石出。延興門六人暴斃,李钊耽于女色被撤職禁足,杜宇同窗林振甫走馬上任,轉借百姓輿論,而李珏則悄然料理了一幹工人和病坊大夫。
李珏掌管巡捕營,一番算計可稱只手遮天,但并不是天衣無縫,若當時有人詳查六人之死,定然就能發現蹊跷,想必是李珏還花了些旁的工夫來遮掩則個。
厘清前塵,當斷往事。李珏費盡心機,掩蓋那六人之死,而那六人當時不過是在修繕延興門罷了。若是掌握了漕渠到延興門這條水路,也就是掌握了長安連接運河的命脈。若他志不在通往城外的運河,那就只能是通往皇城的漕渠。
延興門完善至今兩年時間,未見李珏有何動作。溫啓年左思右想,實在無從猜測他到底意欲何為。
“嗡”的一聲,李乾龍椅微震,他咳嗽一聲道:“那麽就由杜大人出任使節訪西,十日後出發,和談之地定在金城,衆卿若無疑議,便可退朝。”
堂下還有意難平的,也只好暫且按下不表。李乾退回內朝,李珏與杜宇緊随其後,其餘群臣盡皆散了。
胡令淮湊到溫啓年身旁,憤懑之情幾可噴湧:“杜以漸這厮,我倒是要看看他憑身份能走到何處。”
溫啓年寬慰道:“此番兇險,沒有他的武力或許真不能成行,再者說了,你怎知他肚裏沒水?”
胡令淮一臉鄙夷,左右看了之後小聲道:“你在京中時日短,有所不知,杜宇雖是丞相之子,少時就是個不學無術逞兇鬥狠的,還不是靠一副皮相迷住公主,加上身世顯赫才一舉登第。”
溫啓年當真不知,聞言不覺驚奇,又勸了胡令淮幾句,兩人在承天門分開了。
年邁的禦醫陳焉被人帶着,一路小跑穿過廳堂,進了崇仁坊內靳王府裏李紀房中。
陳焉六十有五,跑得氣喘不休,兀自穩定了心緒,伸手搭到李紀寸關尺三脈上。李紀面色晦暗,脈象倏爾急突倏爾細弱,陳焉眉頭緊皺,不聲不響。
一旁管家急壞了,說昨夜從宮裏用過晚膳回來之後,李紀就在書房寫奏折,後來喝了半碗宮裏送來的桃花釀,忽然就肚子絞痛倒地不起了。府中家醫看過說是誤用了互克的食物,熱結腹痛,開了化濕通腑的湯藥。喝了一劑之後,李紀瀉了不少,自言腹痛緩解許多,只是身上乏力,就早早歇下了,到淩晨突然口吐白沫手足搐溺,至今未清醒過來。
聞言,陳焉翻起李紀眼皮,又拿木片頂開他嘴、稍解他衣領往裏看了看,複把過脈後,轉身對管家說道:“王爺這是中毒了,還好昨日服過瀉下的藥,我寫個方子予你,要快。”
話音未落,門外皇後柳容急匆匆走進來,陳焉跪下行禮,柳容迫切問道:“紀兒如何了?”
陳焉照實說了,柳容連忙讓他寫了方子拿給下人去抓藥,又問:“是吃什麽中毒的?”
“靳王爺昨日是在宮裏用的晚膳,不會出亂子,或許是後來用的桃花釀。”
“桃花釀?”柳容疑道,“紀兒不喜甜,誰給他送的桃花釀?”
“是一個宮女送來的,”管家慌忙跪下,聲音抖抖索索,“說……說是清寧宮來的。”
昨夜風吹花落,晨起,元夕門前灑了一地的稀疏花瓣。
賽金來給他送早飯,看到院裏果樹喜道:“呀,結小果子了。”片刻後又垂下眼睛:“吃不到頭生的果子了。”
元夕拉住她一只手:“回來應當是秋天,到時酸的都被他們吃了,我們吃甜的。”
賽金點點頭,馮四二從外頭走進來道:“說是下朝了,馬上回府。”
元夕答“知道了”,指指床上包袱讓賽金一并拿去給尚雨放到車裏,自己坐下喝粥。
粥喝到碗底,溫啓年的馬車也停到了門口,賽金走進房來叫元夕:“該上車了。”
元夕随她走出門,妙音收拾了桌上碗筷,采萍遞來兩個油包:“一份綠豆糕一份栗蓉酥,都是西街上你愛吃的那家,這兩樣放不住,你們拿着路上吃,包袱裏還有些旁的。”
賽金接過來,忍不住抽抽鼻子。
妙音道:“你那副鶴鹿同春,我給你擱着,等你回來再接着繡。”
賽金含淚點點頭,湊過去抱了抱采萍和妙音。妙音手上還端着盤,嫌棄地側過身只與賽金貼了貼肩,轉頭卻偷偷抹了抹眼睛。
元夕看着幾個小姑娘抽抽搭搭的,倒并不覺得眼熱,只是心裏酸酸的。
“走罷。”元夕拉了賽金往院外走,正巧撞上溫啓年走進來。
溫啓年看到賽金眼眶赤紅,碰了碰元夕的臉:“都收拾好了?”
元夕“嗯”了一聲,與溫啓年貼了貼肩。
尚雲尚雨不準随行,掀開車簾七嘴八舌地說一堆無關緊要的話,被馮四二拉到一邊,叮囑道:“車夫身上自己帶了錢換馬,你們包袱裏都是碎銀子,方便取用,金葉子夾在衣裳裏,要的時候翻一翻……”沒說完又被尚雲尚雨擠上來。
元夕一直笑着應聲,偷眼看了下溫啓年道:“好了好了,又不是不回來了。”幾人退到石獅子旁,讓出門口大道給他們。
溫啓年騎馬在前,元夕和賽金坐車在後,一路出了啓夏門,很快就到長安郊外。
陌上無窮樹,渭水向東,唯有垂柳道別離。出了二十裏,元夕讓車夫停下,沖溫啓年喊道:“就送到這罷。”
溫啓年勒馬停下,慢慢踱回車旁。元夕一手撐開車簾探出頭,看着頭發長了些。
他低頭道:“早去早回。”
揚鞭破空,車輪轉動,車轍往前延長了。
溫啓年緩步往城裏走,楊絮般的碎雨零星落下,這是春夏之交的第一場雨。
故人故鄉去,半雨半晴中,長安最後一絲春意也被帶走了。
鹹陽道上行人不多,溫啓年堂堂正正地走在當中。前面突然沖來一匹快馬,騎馬的是個蒙面的苗條女子,邊叫“喀圖”邊飛快略過去,溫啓年身後響起個男人聲音,迎風叫着:“瀾茲!”
兩人在後頭不遠處彙合,停下來說了會話。
溫啓年不作他想仍是往前,忽然心念一轉勒住馬頸,疾轉回身向兩人馳去。
他腦中閃過狄耶喊“瀾伢兒”的聲音。
瀾茲,是狄耶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