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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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紀匆匆跟在李钊後頭,只差半程宮門就追到了,被忽然冒出的太監總管劉林給請到了禦書房去。
沉香的味道幽幽繞繞,李乾微彎身子坐在案桌前,身後站着個太醫正在為他按摩頭頸穴位。
“來了,”李乾聽見腳步,也不擡眼,向旁邊指了指,“坐。”
李紀依言坐下,自有婢女奉上茶碗。
太醫按摩一周完畢,屈身提起藥箱行禮自去了。李乾坐直看李紀,眼中呈現一絲疲态:“呼揭人要談和,你有什麽看法?”
李紀将他的神态看得真切,心裏不由一澀,但也只放慢了語調而已:“此番他們一敗塗地,興慶死了兩員猛将,鳳昌重傷一個王爺,我們倒不必客氣。匈奴如今才是隐患,何況還有遼國蠢蠢欲動,兒臣認為,對後兩者更應警惕。”
“不錯。”李乾伸指按了按眉心,拿起茶杯,“國之既安,群夷自服。朕近日常常在想,這幾年外患頻生,是否國本不正之故。”
李紀悚然一驚,退後跪下道:“父皇正當盛年如日中天,皇兄文韬武略勵精圖治,正是國本崇嚴,天之昭昭。近年群匪競作,不過藓芥之疾,雖層出不窮,玩威不畏而已。叩其命脈,卸其爪牙,則烏合之衆遽殄矣,絕不至動搖國本。”
李乾道:“那麽,你對你皇兄是全然信任的了?”
李紀斟酌道:“皇兄高義,自然不言而信。”
李乾哼笑一聲,讓他起身回座:“明日早朝你拟個折子,将遼國歲供提至五月而收,增二成兵力戍邊備塞。你在遼北多年,最有資格說這話。”
李紀自然應下,又看向李乾道:“與呼揭和談,兒臣以為,應當遣使向西,一則彰顯大國風範,二則震懾西域諸國,三則接應李儉将軍等,探一探匈奴人的底細。”
不等李乾回答,李紀舉掌過頂:“兒臣自請為使節。”
李乾只擺了擺手:“不急,明日上朝再議。你若有事就先去罷,晚上和珏兒一起進宮用膳。”
李紀只得行禮退下,李乾看了他一眼,沖候在一旁的劉林做了個手勢,回過頭接着看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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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林心領神會,躬身帶人換下角落香爐,開了一扇窗通風。
窗沿支起,外頭正是暮春時節綠暗紅稀的光景。
李乾提筆寫了一行批注,将手中奏折放到一邊。禦書房外禁軍統領求見,進來之後低聲說了幾句話,李乾點點頭道:“将這個宋守年帶來。”
元夕只在病坊裏呆了一炷香的功夫,還沒踏出門就看到溫啓年站在對街,一副緊張神情,旁邊車夫也在等着。元夕起了玩心,退回病坊裏到熟藥所裏問掌櫃借了支朱筆,在臉上手上亂畫了幾道,舍不得畫衣服,把頭發弄亂了些,然後高聲喊着“初一哥”,奔向對街拉了溫啓年就跑。
熟藥所的掌櫃目瞪口呆,罵了句“哪來的潑皮”。
溫啓年一門心思盯着病坊大門,看到元夕剛想迎上去,就被他沖過來拉着往外面跑。他以為元夕暴露了身份,立刻施展輕身功夫,只給車夫留了句“躲起來等風頭過去駕車回府”,一手提起元夕專往暗巷裏去,兩腳一蹬就翻過一面高牆,引起一片驚呼。
騰躍轉挪地接連越過幾條街,人聲漸消,溫啓年在東面排水暗溝旁停下,護在元夕身前左右探查無礙後,才回過身低頭看元夕,剛想問話就看到了他臉上痕跡。
元夕知道自己惹禍了,看着溫啓年想該如何解釋。溫啓年突然捧住他的臉一寸寸仔細撫摸過去,在臉上沒找到傷口,又打散他的頭發,伸指進去。
遍尋不着,溫啓年長舒口氣,将他抱在懷裏道:“沒受傷。”說完放開他,拿手抹去他臉上墨跡,一疊聲問:“怎麽打起來了?畫得臉上都是?有多少人追?”
他光給元夕擦臉,自己手上袖子上統統染上了墨汁,也不管,還是把住元夕的肩膀,一邊輕聲安慰:“不怕”。
元夕知道自己惹禍了,頭越埋越低,就差蹲在排水溝裏了,自暴自棄地說:“沒打架我就是做戲騙騙你病坊裏頭的老大夫前不久全換了一批連宋校尉也不認識但我記下了幾個名字或許可以查一查沒有人追沒打架沒傷……”
沒說完就被溫啓年一手捏住臉,捏一下就放開了。
溫啓年嘆口氣:“沒憋死你。”
元夕還是沒能擡起頭來做人:“我也不是蓄意鬧你就是出來看到你站在那裏的樣子好笑我沒料到你帶着我當街就飛起來了。”
溫啓年把他臉擡起來,罵了句:“小無賴。”
那排水暗溝是在巷道之下磚砌而成,每二十步有一露天孔穴,難以言喻的異味盡從中來。除去那點味道,大安坊裏人員繁雜,排水溝一路是難得的清淨地方,午後樹蔭下倒也是一片好光景。點點楊花落地,雙雙瓦雀亂飛,亂七八糟的啼叫襯得前路更安靜。
鬧了一場,車夫還不知在哪處躲着,兩人只能走回去。一個作繭自縛的傻子噘着嘴在前面走,一個又無奈又忍不住笑的高個在後面跟。
沒下雨,路倒不難走,但元夕還是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的。
他滿心慚愧,覺得自己來了長安只會惹是生非,做下種種皆非賢助所為,在将軍府也只配砍柴了,又砍不動,當真一無是處。
溫啓年看元夕神情,猜他是十分後悔,碰了碰他說:“我又沒怪你。”
元夕正色道:“初一哥,往後我有不對的地方,你要直言不諱,如此我在你府裏才可安心。”
“養得起你,操什麽心。”溫啓年被他逗笑,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方才問到什麽了?”
元夕果然被轉移心思,如實答了。
大安坊內的病坊總共是五個大夫,由太醫院邱任坐鎮。邱任年近古稀,已不看診了,往往只是在旁指點而已。前年邱任無疾而終,病坊連帶巡捕營一起辦了喜喪,這是溫啓年也知道的。
甫一進門,元夕就掏出了宋興的牌子,說是要幫宋校尉拿藥。但病坊裏頭對宋興是一問三不知,查了記錄才道坊內沒有宋興的方子。
元夕心下生疑,宋興是溫啓年心腹,溫啓年原是禁軍統領,巡捕營直屬禁軍,大安坊內是軍用病坊,怎會不知宋興何許人也?一問才知,邱任去得急,徒弟沒出師,全調去別處繼續修習了,如今大安坊內的大夫皆是太子李珏的家醫。
杏林一道博大精深,以修習之名,只怕邱任的徒弟們是再也不會回大安坊的了。
兩人深知,延興門一案的症結恐怕就是在李珏身上。查到這裏,不管當年六人之死是否毒殺,皇宮之內蓄謀已久的詭谲氣氛已伸長了枝頭,染指長安城中的沉沉□□。
一思及此,溫啓年就覺一股冷氣沿着脊梁骨往上直竄,直覺眼前的寧靜只是如履薄冰。
元夕還是晃晃悠悠地在走,溫啓年想到元德景的家信,不由深深地望向元夕的背影。
行至暮色四合,總算是回到府裏。早有馮四二候在門邊上,言道林振甫林大人已等了一會兒了。
溫啓年讓元夕回房裏用飯,換了身衣服去見林振甫。
元夕用過飯,洗漱之後,問采萍回道溫啓年跟林振甫在書房說話,便讓賽金磨墨,把白天在病坊裏看到的幾個名字寫下來。邱任從前的徒弟,如今四散在城中另三所病坊內,還有兩個去了太醫院。
寫下邱任幾個徒弟的名字和如今的所在,元夕檢查無礙後,想道溫啓年說過此案必須速戰速決,将紙疊了三疊,去放到溫啓年房中。
溫啓年房內陳設極簡,和他是一樣的穩重可靠。
元夕沒打算久留,放下便走,到門口忽然不可置信地回頭。透過屏風的中縫,他看到溫啓年床尾挂了件陳舊的袍子,黃漬斑駁,絕非溫啓年所有。
是元德景的袍子。
吱嘎一聲,溫啓年一邊推門而入,一邊說:“尚雲買了西街的綠豆糕給賽金拿去了,太甜,晚上不要多吃,對了,明天你……”
房外夜色傾瀉而入,房內燭光忽的搖曳。半明半暗間,兩人措手不及間正面相對:“……你看到了。”
元夕不知該作何反應,手裏不住摩挲元德景薄薄的袍子。
元家父子說窮不窮,在連延完全能夠自給自足,尚有一分富餘。但充其量也就是不窮而已,元德景的所有袍子都已經洗得薄透了,來長安之前,元夕只有三身短打兩件涼衫罷了。
連當初給溫啓年穿上路的,也是這麽一件薄薄的袍子,與手中的并無不同。
“我……”溫啓年想說過兩日再給,又覺不妥,“忘了給你了,昨晚拿到的。”
元夕沒戳穿,就挂在床邊上怎麽會忘?分明是不想給,又忍不住不惦記,自己鬧自己的心。
站起身往外走,元夕步速很快,語速也很快:“我明日就走。”
“元夕。”溫啓年也站起來,想去拉他又放下手,跟在他後頭進了西邊廂房。
賽金遠遠看到兩人,歡快地叫“元夕”、“溫大人”:“尚雲買了綠豆糕來,說是你愛吃的那家,我還沒吃呢,留着你回來一起吃,正好溫大人也來了。”
待到二人走近了,賽金才發現溫啓年臉色不對,便猶疑地拉住元夕低聲問:“溫大人怎麽慌裏慌張的?像尚雨養的小狗似的,相好的母狗今天沒來院裏,它一直在門口走來走去。”
元夕噗嗤笑出聲,回頭看溫啓年。
溫啓年站在房門外沒進來,高高大大的身影豎成一根廊柱子,向房內不住張望。他換了衣服,上午從宮裏回來的時候身上是朝服,下午出去穿的是葛衫,晚上換了一套月白長衫,溫潤如玉,像個書生。
也像尚雨的小狗,元夕在心裏補充道。
他晾不了溫啓年,自己第一個忍不住去把人拉進房。
賽金倒了兩杯茶,将綠豆糕擺好,識相地關上門出去了。
“你……”溫啓年試探地看元夕臉色,元夕淡定自若地拿了塊糕吃,太酥了,掉了半桌子餅渣,“不生氣了?”
元夕看向他,嘴角一點豆沙,不說話。
溫啓年順手把他嘴邊豆沙抹掉,元夕把剩下半塊綠豆糕塞他嘴裏,溫啓年毫不顧忌地吃了。
“氣你幹什麽,”元夕拿手在他下巴底下兜着餅渣,“我爹不會無緣無故這麽寫,但是我人都進了長安了,現在也還好端端的,其中緣由只有回去才能知道了。”
溫啓年不喜甜食,咽下嘴裏東西之後喝了口茶沖淡豆沙味:“我是以為……那袍子上有血跡,我怕元大夫出什麽事,但是……忘了給你了,怕你生氣。”
元夕翻個白眼:“那攤是他偷看隔壁寡婦洗澡流的鼻血,好多年了。”
西街這家綠豆糕甜得令人發指,溫啓年“哦”了聲,臉上面無表情,肚裏翻江倒海:“去一趟也好,明天走罷,早去早回。”
兩人都沒有提起,但不約而同地默認了,元夕只是去一趟,十天半月最多半年之後,還要回長安将軍府來。
溫啓年想了想,覺得明日應當有些空閑:“我下了朝送你,賽金帶着,尚雲尚雨要不要也帶着?”
“都帶走了你怎麽辦?宋校尉也不在。”元夕又拿了塊綠豆糕吃,溫啓年伸手給他接餅渣,“我回家一趟能出什麽事,蠻子不是都打跑了麽?帶賽金就行了,照我說,賽金也不用帶,我去勸勸爹,帶他一起回來。”
“元大夫腿腳不便,你一個人照顧不過來,賽金還是帶着吧,路上也有個伴。”溫啓年按住他手,“不要吃了,仔細牙疼。”
元夕眨眨眼:“我明天都要走了,下次吃到不知要過多久。”
溫啓年不為所動:“明天帶點走,我讓四二叔多拿點錢給你,你經過雍城去買別的吃。”
夜色深了,賽金悄悄過來,看到兩人似乎是和好了,正在門外開心着,被元夕看到,叫進房裏來說了明日出發去連延的事。
元夕喂了塊綠豆糕給賽金,賽金嘴裏鼓鼓囊囊,傻兮兮地點頭:“我去收拾東西。”又問元夕:“連延的氣候跟興慶應該差不多?”
元夕琢磨了下,他在興慶也只呆了沒幾天,說不上來,不過應該是差不多。
溫啓年一人打了一下手,說道“不許吃了”,把桌子擦了擦,趕兩人去睡覺。
賽金滿腦子都在想要帶多少衣裳合适,出去還撞了下門,不好意思地回頭笑笑,回房了。
元夕被溫啓年拎到床上,被子掖到鼻子下面,只露出一雙亮晶晶的圓眼睛。
溫啓年吹了燈,走向門,站在玄關回頭看元夕。
他的身影逆着月光,在門檻下邊攢成一小團深黑的水潭。他的眼睛也像兩汪深潭,泛着粼粼波光。
“早去早回,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