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元夕聽不懂戲文,坐一會就覺得沒趣,說要去茶館裏聽說書。賽金也聽不懂,但是喜歡看花花綠綠的戲服,不肯走。元夕讓尚雲陪賽金留在戲園子裏,自己帶着另一個叫尚雨的去了邊上茶館裏。
尚雨張開臂護着元夕,在人群裏硬是擠出條道,兩人好不容易去茶館裏坐到了最後的兩個位子,尚雨還要去看能不能去前面另設一座給元夕,被元夕攔住了。
說書的正在喝茶休息,旁邊有人在彈琴。
“坐這裏就行,一樣地聽,不用去前面。”元夕看什麽都新奇,塞了把瓜子給尚雨,腦袋轉個不停,看了一圈發現沒什麽意思,就跟尚雨說話,“你叫尚雨,和尚雲是兄弟?”
“回大人,是兄弟。”尚雨繃着臉輕輕吐出兩片瓜子殼,悄悄拿手抹掉,正色回元夕話。
元夕當做沒看到,心裏憋笑,又問他是怎麽來府上的。
“回大人,我們是被四二叔撿來的,”尚雨手心朝上捧着一把瓜子,一本正經地剛想說被遺棄的原委,前頭說書人清了聲嗓,彈琴的停了手,茶館裏陡然安靜了下來,元夕對尚雨揮揮手,小聲道“回去再說”,然後饒有興趣地聽起說書。
尚雨知道這位元夕大人頗不一樣。
溫大人就是個脾氣極好的了,原先常來府上的宋興宋大人也是個豪爽的。這位元夕大人就更顯得……也不能說平易近人,他是真不把自己當主子。
但尚雨和尚雲、和府裏的其他人一樣,都很喜歡府裏新來的元夕大人,元夕大人的小丫頭賽金也很嬌俏可愛。
尚雨暗暗地想,以後溫大人的夫人若是脾氣和元夕一樣好,那就好了。當然也就是想想,溫大人那樣的人中龍鳳,想娶哪家小姐娶不到?若是陛下還有公主,怕是也要賜婚給溫大人。做下人的,安心伺候好主子便是,不該操心主子的婚事。
尚雨看了眼元夕,放心地聽起說書。
今天講的,正是鎮遠将軍溫孟明大敗呼揭人的故事。元夕來得晚了,正好聽到蠻子攻城一段。
“蠻子詭計多端,來得又兇又猛,漢軍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好個溫啓年将軍,身上重傷未愈,接連幾日拉稀是渾身無力,敵人接連價地上前,他賊起飛智……”說書的是個瘦老頭,話音未落被臺下衆人扔去的瓜子殼給噎得住嘴了。
有人大喊道:“溫将軍英雄人物,怎能說他賊起飛智?”迎來一疊聲的附和,說書的老頭“哎哎”叫了一會兒沒人聽,片刻茶館裏衆人都散了,只剩元夕“呸”得吐了口瓜子殼,心道長安城裏說書的還不如陳有民。
那老頭頗為委屈地捂着頭上的包,對元夕道:“客官,我花了三個月才到長安,我真不知道你們這裏不愛聽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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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來了興趣,問他原先都講些什麽。那老頭自我介紹叫逍遙子,從北邊來,北邊愛聽調侃,越是英雄人物越是要打趣,講些屎尿屁的事情更加好,今天已經是初到貴寶地,小試牛刀而已。
元夕啧啧搖頭,問茶館的掌櫃要了紙筆,沉吟半晌,動筆寫了篇溫孟明賦給逍遙子。用詞之肉麻尚雨不忍一讀,昧着良心誇道辭藻華麗,鋪排直敘,氣勢上佳。
逍遙子初來乍到,被同樣初來乍到的元夕給騙倒了,花二兩銀子買下這篇賦。元夕自己十分滿意,又嗑了半天瓜子嘴幹,問掌櫃的讨了杯茶,喝了口對逍遙子打包票道:“你就照這個說,保你場場客滿。”
賺了二兩銀子,元夕回到市集上買了點果子和酥餅。去戲園子接了賽金,一行四人回府。
馮四二早已把元夕合身的衣服準備好,在後門迎了上來。元夕把買的東西拿給馮四二去分了,只留下一個面具給自己,是白天溫啓年買的。還有荠菜花一朵,一直別在衣領。
月色清明,好風如水。
沐浴之後換下一身穿了許久的短打,元夕小心地把荠菜花取下來放到枕邊,睡了。
次日醒來,床前再無他人伺候,只有賽金背着身子,手裏拿一只寰腹寬口的長柄銅鬥,在燙元夕新的一身長襦小褂。
“賽金。”元夕伸出一只腳踩在鞋上,一邊喊賽金,賽金匆忙間只回了句“哎”,說手上正忙,讓他自己下來洗漱。
元夕坐在床沿伸了個懶腰,問:“初一哥呢?”
賽金終于燙完了衣服,把銅鬥朝上放好,拿擰好的布帕子給元夕擦臉:“懶胚,你以為都像你似的,溫大人早上朝去了。”
“昨夜什麽時候回來的?”元夕被賽金搓圓揉扁地擦臉,賽金手一收,露出來元夕亮晶晶的兩只眼睛。
“那我哪兒知道,我起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他出去。你餓不餓?喝粥還是?”
“都行。”元夕癟癟嘴,從賽金手裏拿來衣服穿上。
用過飯,元夕琢磨着該給老爹寫封信,正式邀請他來長安了。
讓賽金磨了墨,元夕提起筆,先寫“父上大人垂鑒”,寫完就覺得不好,搖搖頭笑自己在京城不過住了兩日,寫信都文绉绉得泛酸氣。他另取了張紙,随意寫了“父親膝下,元夕已到京城,長安暮春,山明天碧,萬盼相見,敬請福安”,寫好賽金自然伸手來拿,說去交到驿站,元夕想着左右無事,就和她一起出了門,尚雨随行。
連延實在太偏,最近的驿站也要來回五天。元夕的一函素書,經由萬裏迢迢長路,也未必能到連延城中元德景手上。尚雨加了一兩銀子,又拿出将軍府的牌子,叮囑驿站的人一定要送到,三人才放心離開。
驿站在東市後頭勝業坊內,毗鄰業堂。業堂原是今上當初做藩王時的府邸,如今是建王李钊所住,被他大肆擴建之後,勝業坊內除去建王府只餘了一角空地,零星開了驿站、油坊等。
李钊尚未娶妻,只有兩位世家出身的側妃,但府內長居了幾十位美女,在外經過,也時常能聽到高牆之內傳來的絲竹和弦。
離開驿站,元夕聽到了隐隐的樂聲,琴聲高昂激烈,不是漢人曲風,倒有些西域的味道,問尚雨哪來的聲音。尚雨讓車夫加快,出了勝業坊才答道:“是建王府上傳出來的,他府裏有幾十小妾,不乏很多豔麗的異族女子,陣日裏唱歌跳舞,鬧個不停。”
元夕立刻想起昨日見聞,湊近了又問道:“這個建王,是個怎樣的人?”
尚雨心裏對元夕親近,恨不得把知道的不知道的全告訴他,竹筒倒豆子似的一番說,把元夕弄得稀裏糊塗,只知道李钊喜好女色,五年前匈奴談和時,大批匈人俘虜進京,他得了個色藝雙絕的匈奴女子,更加荒淫無度,不理政事。陛下責令他掌管延興門修繕一事,被人看到他和那女子在漕渠邊上白日宣淫,龍顏大怒,要賜死那女子,李钊竟像是被迷得失了神智,寧願自裁也不願傷她半分,被禁足在府裏一年之久。
京城王公貴族的作風之大膽,把賽金聽得揚眉瞪眼,剛想問那匈奴女子到底是何樣貌,把個建王給勾成了裙下之臣,被元夕打斷,問道:“那延興門後來是誰管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尚雨面露難色,“可能是戶部劉大人,也可能是驸馬杜大人。”
他剛要再講這劉大人和杜大人都是誰,元夕想尚雨也不清楚,此事還需再查,便揮手表示不必了,賽金立時問那匈奴女子是何人,長得是怎麽一個天仙樣子。
這可難住了尚雨,那女子被建王寶貝得很,豈是尋常人能見的?只有勝業坊內住的人偶然能看到,但她總是頭戴薄紗,腳踏細鈴,不以真面目示人,所過之處空餘一陣幽香。
說話間三人回到了府裏,溫啓年就在前廳,只是立刻又要出門。元夕大半日沒見他,只來得及喊上一句“初一哥”,他便又要轉身走了。
元夕就站在前院果樹下望着溫啓年的背影,溫啓年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元夕細長條的身材,白生生的臉,樹上不斷落下粉色的小花,垂了一朵在他肩頭,顯得他整個人落拓極了,定成了尊石像似的。
溫啓年已經踏出了門,又忽然回身走到元夕身邊,低頭問他:“今天有事要做嗎?”
元夕搖頭,溫啓年又問:“那跟我出去?”問完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扯了個笑說:“查案,有些無聊了。”
元夕眼神一亮,抓住他手臂說:“我不怕無聊,這就走。”扯着溫啓年的袖子跟他一起出門坐上車。
溫啓年看他興奮得左顧右盼,默想道晚上再把元德景的家書給他,心裏又悄悄生起一個想法,這家書若是不給又如何?他不敢接着想。
今天兩人出門要查的,還是四年前延興門一案。
溫啓年回京以來,對外皆稱身體抱恙,盤踞府中休養,今日才第一次上早朝,自然也是要裝出虛弱的樣子。李紀知道他不擅做戲,安慰他說明面上不出門,暗地裏才好辦事。帶着元夕這張生面孔出門,的确是比帶尚雲尚雨兩兄弟方便許多。
馬車沒有多餘裝飾,輕巧地在街道間穿行。溫啓年對元夕全無所瞞,簡單幾句給他講清了目前線索。元夕當即說了早晨去勝業坊,經過建王府的情景。
溫啓年素來知道李钊好色,倒忽略了他府裏有個匈奴美人這一重,元夕還在絮絮叨叨地說:“我一聽說是建王府,就想起了延興門的案子,想着興許能幫上你,問了尚雨不少東西。”
“難為你記着。”溫啓年不自覺間将聲音放輕了許多,碰了碰元夕的臉。
“我……我心裏有愧,”元夕低頭不看他,艱難地擠出話來,“在興慶時,我看到過那個拓達舉止怪異,但是沒來得及跟你說,要是跟你說了,可能你就不會受傷了……”他擡起臉,神色十分激憤,連比帶劃地描述出當日在拓達家裏看到幾個蠻子祭祀人頭的情形。
雖然早就有所猜測,但一直無從證實,如今溫啓年終于确認,拓達和當初偷襲他的一撥人有關,那麽連延城外的偷襲就是狄耶連環計中的一環。他周身一冷,想道狄耶怎會對他的行蹤如此熟悉,又怎會心思深沉至此。
沉思了片刻,溫啓年恍然看到元夕仍是十分愧疚的樣子,一只手環住他道:“我受傷不怪你,不必自責。”
元夕耳尖飛紅,不作聲地被溫啓年環住。
馬車錦簾飄起一角,午後日頭有形有狀地照拂着朱雀大街,兩邊房屋的影子幢幢回轉,無限拖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