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歇了一會兒,兩人下樓繞出東市,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上巳節這天興出城游水,兩人都覺得麻煩,不想回去勞府裏備車。溫啓年幹脆将元夕領到了延興門,這是個水上城門,門洞下通的是漕渠,上接運河,航運所用,才修不久。延興門下通了不過一兩年,到了一看,果然只有守軍十幾名,并無其餘百姓。
溫啓年不想驚動守軍,帶元夕繞到龍首舵後小山坡上,花開得正好。
上巳節采荠菜花,熱天裏可避蚊蟲叮咬。但溫啓年是北方人,沒吃過荠菜,更沒見過荠菜花,心血來潮對元夕誇下海口,彎着腰在小坡上尋覓半晌,并無所獲。
元夕倒是玩得自在,一會跳起來去爬樹,一會去捉蟲子、踩落花,玩得累了,躺在地上看溫啓年,問道:“初一哥,你在找什麽?”
溫啓年停住腳,也坐在地上,赧然答:“荠菜花,答應了帶你采荠菜花,但是我不認識,你認識嗎?”
元夕搖頭,從樹下摘了朵黃色小花:“就叫這個荠菜花罷,沒什麽所謂。”
溫啓年也去摘了一朵,仔仔細細別在元夕領口:“聽說,上巳節戴荠菜花,能避夏天蚊蟲。”
“真的?”元夕猛地坐起來,撞到溫啓年下巴,連忙撲過去一手揉他下巴,一手捂自己頭,“哎呀,我給你多摘一些。”
溫啓年想起當日在大漠之中,元夕給他趕飛蟲,心下一暖,把他拉回來躺下:“一朵夠了。”
元夕躺下來看他,正好是逆光,眉眼看不清楚,但那目光如水,在元夕心裏彙成了條小溪似的。
他讓溫啓年也躺到一邊,兩人肩并肩地躺着。
樹影斑駁遮住春陽,紅塵白日,草碧柳青,熏風将所有雜念吹去別處。
“什麽人!”城門邊上有一駐兵突然察覺,舉起□□向土坡上喝道。
兩人手忙腳亂地起身跑下去,元夕邊跑邊喊:“報,我們并非歹徒!”
那駐兵帶了四五個人向這邊跑過來,元夕回頭看溫啓年,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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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守延興門的小隊長曾見過溫啓年一面,聽到動靜,遠遠看着來人身形相似,走近一看,立刻給手下人挨個吃了一悶棍,連忙湊上去道:“溫大人,小的們有眼無珠,沒認出你,你不要見怪,我回頭訓他們。”說完踢一腳帶頭去抓溫啓年的小兵。
“無礙。”溫啓年看了一眼元夕,伸手把他頭發上的草拍下來,再回過頭去看那駐兵小隊長,疑道,“你是宋守年?原先不是在明德門麽,怎到這裏來了?”
宋守年沒想到,兩人僅是在當年靳王受封時見過一面,溫将軍尚能記住他的名字,差點淚灑當場,當即揮退左右,指手畫腳解釋道,家中幼子偷盜被抓,自己被罰來了延興門,名義上還是隊長,實則卸貨拉錨之事皆須親力親為。
“他也不是真偷,不過拿了糕點鋪兩塊點心,還沒吃就讓我給放回去了。唉,”宋守年嘆道,“外城衛軍和內城禁軍原先都是李泰将軍制下,五年前,正是靳王殿下受封之後不久,衛軍就歸了太子殿下。莽兒這事被人捅到了巡捕營那裏,我本該被撤職,但延興門下修水路時死了好幾個人,其他人不敢來,我才被分到這裏。”
“哦?”溫啓年奇道,“挖渠時我也在長安,怎麽沒聽說過死人的事?”
“大人有所不知,”宋守年壓低聲音,“漕渠一路都挖得很順,是将延興門下的水路與漕渠聯通之時先後死了五六個人,而且都不是好死,身上長滿瘀斑。”
“這不是毒?”元夕聽得入神,插了句嘴,看溫啓年回頭看他,解釋道:“蠻子的駱駝發瘟疫時,他們會給駱駝下一種毒,駱駝死時身上就會長滿瘀斑。”
說完元夕突然想起,當日連延城外他撿到溫啓年時,溫啓年中的也是這毒,便踮腳湊到溫啓年耳邊說了。
溫啓年問宋守年延興門一事有沒有人查過,為何沒有消息傳出去。
宋守年當年能保住飯碗已是十分僥幸,自然不敢細問,但他清楚記得,巡捕營着他去延興門時,額外發過棉被棉襖一類的物事,并提醒了要仔細風寒,不可過勞,想必對外皆稱先前五六個人是傷寒死的。
運河是前朝所留,至今已有三代,曾有幾段被戰火阻斷。溝通運河、修葺延興門是從今上登基後就起意工部所做。溫啓年猶記得當初檄文所寫,天地交則萬物通,天下轉漕盡在此工。
茲事體大,朝中官員涉及者多達百人,而修繕延興門是建王李钊主管。若真是中毒,那麽他隐瞞此事可謂居心叵測。
溫啓年覺出蹊跷,看見宋守年仍戰戰兢兢立在原地,安慰道不必緊張,調職隐情他已悉知,尋個機會去巡捕營求個情,宋守年便可回明德門。
宋守年在延興門當職兩年,早把調回原職權做黃粱大夢,當下大喜,接連行了幾個大禮。溫啓年把他扶起來讓他回去站崗,自己若有所思帶元夕往城內走。
元夕聽出二人剛才談的事牽連很大,不敢出聲,只偷偷去看溫啓年,看到他緊皺眉頭不發一語,開了話頭說:“初一哥,你真厲害,随便一個城門守兵的名字都能記住。”
“他名字跟我一樣,就記住了,旁的我也記不住。”溫啓年聞言笑了,忽然把元夕往懷裏拉了拉避開水坑,“看路。”
溫啓年往左邁了一步,把元夕讓到土路上。
延興門一帶人煙很少,長花短草貼河而立,草叢中只有一條窄窄的路通往城裏。
元夕順勢在溫啓年身前借了一步,縮到他右邊臂彎裏。走得膽戰心驚,他悄悄瞄溫啓年一眼,發現溫啓年似乎還在想事,沒注意到,就暗戳戳往他懷裏又靠近了點。
“你冷?”溫啓年忽有所覺,看元夕不住地往自己身上靠,索性伸手環住他肩膀。
“……有點。”元夕垂下頭。
玩了一天,元夕頭發有些散了,透過發絲隐約能看到他脖頸處的皮膚。元夕膚白,頭發顏色也淡,夕陽之下正是一片淺金色,整個人瑩瑩生光,說不出的好看。
兩人別別扭扭地朝前走,心裏是一樣的動蕩。
還是回到東市上,坊門口有兩個年輕人,遠遠看到溫啓年就擡手叫道:“溫大人!”
走近了才發現,是溫啓年府上叫尚雲的小厮帶着賽金,像是等了一會兒了。
元夕一天沒見賽金,湊上去拉她,賽金袖手躲了,盈盈一福道:“溫大人好,元大人好。”說完自己忍不住吐個舌頭。
“好好,你也好。”元夕不以為然,“你就是學這個學了一天?沒意思,快,我帶你去前頭玩,初一哥說今天過節,晚上沒有宵禁。”
正要拉着賽金往坊裏跑,元夕回頭看溫啓年:“初一哥,賽金陪我就行。”
“好,”溫啓年看了眼尚雲,尚雲點點頭,溫啓年又道,“不是說要看戲?我讓尚雲安排好了,你們跟着他去。我有事先失陪了,改日再補過。”
暗處走出來個穿黑色衣服的人,向溫啓年低聲說了幾句話。賽金吓了一跳,拉着元夕就跑,元夕來不及跟溫啓年道聲別,被賽金拉到人流裏去。
靳王府在崇仁坊內獨占一隅,內有鞠馬場和果園各一,比起另幾位王爺的宅子還大一些。但靳王其人無趣得很,在京時蝸居府中,除了上朝,甚少出門,也不怎麽與朝中其他官員來往。
此刻他的王府,比起坊外節日的熱鬧,就更顯得又沉又寂。溫啓年跟着李紀手下從後門直接進了書房,因為心裏有事,便覺這府中料峭春寒,迎面相襲,比外面冷了許多。
宋興的軍報送來了。
若李紀在京中,溫啓年和宋興的軍報都會以家書形式另附一份送至李紀府上。此刻,陛下所賜雞血玉鎮紙下,便是宋興的一封家書。
“李儉打了幾個小部落,沒意思,去接應宋興了。宋興追上呼揭人,兩幫人把他們打得娘都不認,呼揭軍中匈奴和烏孫幾國人一看要輸,全跑了。”溫啓年讀信,李紀在案前踱步,忽然轉身面對他,“但是狄耶回去之後半點消息也沒有。呼揭多半要降,這回他們算是被狄耶涮了個底掉,一定會報複狄耶。”
宋興大字不識幾個,信裏除了字多的是鬼畫符,溫啓年早已駕輕就熟,一目十行看完了,沉吟片刻說起白天在延興門所遇。
“當真?”李紀一拍桌子,“你那恩公說你當初中的就是這毒?”
“不能确定,若是一種毒,狄耶在京中與匈奴人的聯系方法就能查到了。”
“李钊怎會将此事隐下不發?”李紀坐下來,示意溫啓年也坐下,“我這就派人去查,先去巡捕營拿當初修門的名冊。”
“既然是去巡捕營,正好有個名頭,我有個舊識叫宋守年,就是今日告知此事的,如今在延興門當班,原來是明德門的,被人冤枉了調去延興門。外城衛軍名義上是太子管轄,實際是誰?”
李紀到角落櫃子裏搬了本厚書出來,封皮上寫的是太史公書,內裏則是禁衛軍值班名錄的謄抄本。溫啓年受封鎮遠将軍前是城中禁衛軍統領,他不擅人情,李紀手中無實權,想幫他也只能借由查班的由頭。從那時起,李紀就慣于将值班名錄抄底留存。
查了查巡捕營當班的人數和次數,李紀道:“應當是李儉,正好,趁他不在京中,我們要快。”
幾重急務迫在眉睫,兩人讨論出明天上朝收到宋興軍報後的對策,還有如何去查李钊和李珏在延興門上動的手腳。
一番深談已是夜半,李紀才注意到溫啓年的打扮,笑問:“這是,微服私訪要去插秧?”
“去你的。”溫啓年也笑,“帶元夕出去玩玩。”
“對了,差點忘了,這是你小恩公的家信。”李紀從邊上拿了件衣服出來,“寄到興慶府衙去了,路上耽擱好久,春臺知道元夕跟你到長安來了,就和宋興的軍報一起加急送了來。”
一件略舊的袍子,看樣子似乎是回得很急來不及拿紙幣,寫字時用力極大,炭條在白布上斷了數次才寫出一行“不準踏入長安一步”,下一行似是換了根炭條,字跡黑得觸目驚心,寫着“速回”。
另有一灘棕色血跡,暈開最後一個字,染在白袍衣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