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次日晨,元夕剛醒,就被吓得向床裏縮了兩縮。
床前地上已跪了三個丫鬟,全是沒見過的,全都低着頭。一個捧着水盆,一個拿着錦帕,一個拿木盤舉着件衣服,銀線反光,看上去價值不菲。
賽金也從房裏另一頭過來,興沖沖地叫元夕快起來換衣服,轉了一圈給他展示自己的新裙子。她穿淺紫色裙,手臂帶钏,插一支檀木素釵,胭脂輕掃,倒是顯得整個人都很利落。
“我不用這麽多人伺候,以後賽金一個人來就行了。”元夕接過浸水擰好的布帕子擦臉,賽金在一旁用力點頭,拿了木盤讓三個丫鬟都下去了。
木盤上一共兩件衣服,賽金抖開最上面的,是件白色中衫,另有錦制長襦一套,銀線暗繡。
“溫大人讓人送來的,”賽金展開來給元夕看,“料子、做工都好。”
“是麽。”元夕忍不住笑,伸手去摸了兩下,“吃了再穿,免得弄髒。”
采萍又帶先前退下的三個丫鬟送來了吃食。
“昨日采萍姐姐說,溫大人尚未娶親,又沒有家人,一年住府裏也就三四個月。”賽金給元夕盛了滿滿一碗香菇肉末粥,再給自己盛。
“當真辛苦。”元夕盯着賽金挂好的錦袍看,心不在焉地拿勺喝了一大口熱粥,燙得直拿手往嘴裏扇風。
“急什麽?誰跟你搶不成?”賽金笑他,塞一顆冷制的蜜餞到他嘴裏降火。
心急火燎地吃完,元夕把碗往前一推,便沖過去穿那錦袍。賽金不住地笑,手下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只聽得那邊元夕哀叫一聲。
溫啓年跨進自家院裏時便聽到了這麽一聲。
“何事?”他走進房裏,只看到元夕陷在蚊帳似的大袍子裏脫不了身,一張臉急得紅到耳朵根,賽金過去在元夕身後比了比道:“太大了,收了腰,肩線也不對。”
元夕負氣地坐回椅子上,袍子下擺直垂到地,手在袖子裏沒勁地揮了兩下,兩手前各有一長截衣袖塌在腿上。
溫啓年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看笑了,讓賽金拿好碗盤出去,蹲在元夕面前把他兩只袖子并到一起:“我讓四二叔弄套好點的袍子來,他就按照我的身量準備了,是我沒跟他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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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我穿上龍袍也扮不了太子,就是個穿粗布衣裳的命。”元夕側身去拿剛才脫下的舊短褐,準備進裏屋去換。
剛脫了鞋,溫啓年一把把元夕從面口袋似的袍子裏剝出來,提着他腋下舉到了裏屋,邊走邊笑道:“我們都穿短打衣裳,不穿那勞什子錦衣玉服,反而清淨自在。”
元夕中衣也穿得松松垮垮,領口裏露出了大片胸膛。溫啓年突然意識到,忙幫他放到床上,丢下一句“你換好了叫我”便匆匆走了,留下元夕依然通紅着臉盤腿坐在床上。
方才是急得紅了,現下是羞紅的,倒像是更熱些。
溫啓年回去換了件麻的褐衣,一瞥眼看到桌前挂着昨夜陛下所賜金筆架,腦中的旖旎心思頓時淡了很多。
他猜李紀為保自己和嚴懷愚花了不少心思,但李紀進京前只讓溫啓年佯裝病情危重。昨日做出一副勉力進殿的樣子來,血灑當場,吓得李珏親自扶他,李乾也準他坐下說話,叫了禦醫從旁診治。
卻不知那禦醫李紀也打點好了,讓他對溫啓年的傷往重裏說,總之血氣極度不足,雖不斃命,但也難免要落下病根。當着衆人之面,李乾難以苛責溫啓年失職。再加上李紀回京前派人大造聲勢,把溫啓年如天神般降臨戰場,大敗西域亂軍之事傳了開去。如今在長安民間,溫将軍一時風頭無兩,今日進宮前更有自發的鼓樂相迎。溫啓年才知,今日一切種種,是李紀早有安排。
然後李紀一番添油加醋地敘說,淡化了西平鳳昌二地失守之時,溫啓年不知所蹤之罪,又強調他救下李紀、識破蠻子詭計、守住興慶之功。再表示自己當時受傷,讓狄耶僥幸逃走,輕描淡寫地提了兩句,去西北路上順便尋覓了一頭白獅想要獻給父皇,狄耶假意馴服白獅,實則在戰場上将其放了出來,險些釀成大禍。
李乾喜看鬥獸,尤愛猛獸,狄耶善馴獸,李乾因此賞過他不少東西。白獅一事乃李紀捏造,但他說到這裏,誰也無法去追究此事真假,只因李乾原先對狄耶的賞賜是實打實的,若對白獅一事追查下去,一國之君對番邦質子長達五年的策劃一無所知,還對其贊賞有加,傳揚出去何等荒謬。
嚴懷愚之罪可大可小,李紀不便多言,事先去探過左相杜微漸的口風。那老頭銅牙鐵齒,只抿了抿嘴,并不支聲。但在其子,當朝驸馬杜宇極力勸說之下,加上李珏幾句幫腔,嚴懷愚罰俸兩年,撤去西平節度使一職,暫留興慶,戰後調去酒泉邊防,對溫啓年倒當時就賜下個金筆架,再賞良田百頃,金玉兩箱。
一番裝傻充愣的辯白,有賞有罰,才算是勉強過關。李紀暗自松了口氣,呈上蔣允的軍報,舉朝熱議起呼揭人背後的勢力是誰。
那鐵柱子做工極糙,周身的用料和厚薄皆是不均,看着像是不同的匠人專為開城門所合作打制的。李紀回京前令人仔細繪制了其肖像,傳到李乾面前,他濃眉一皺,疑道:“似是遼人手筆。”
李乾早年間四處征戰,尤其和遼國淵源頗深。遼地向來礦産豐富,但十幾年前被李乾打怕了,歸順賀朝之後,每年歲供萬斤鐵礦石,已是傾國之力。怎還有餘力造出這般鐵柱子?
克制地咳了兩聲,李紀注意到李珏不知不覺間已是臉色煞白。幸得禦醫在旁,把了脈後說李珏憂心傷神日子已久,神失所養,耗傷了肺氣。李乾道他是操心國事太過,讓他下去休息了。
太子李珏、建王李钊與莞沅公主李伊同是前皇後許氏所出。李紀原先在朝中默默無聞,與李乾見都沒見過一次,自小便是跟着德妃梵呗圓音,吃齋禮佛。德妃封後以來一直忙于協理六宮之務,每回見李紀都是敦促他讀書習武,母子情倒淡了許多。
十七歲頭上,李紀跟着宮中一位得道高僧出宮雲游,途徑遼北,高僧病逝,李紀身無分文,幹脆化名投了軍。後來意外結識溫啓年,攻下匈奴,李紀才亮出身份回京,頭一回見到李乾,便是受封靳王,大賞軍功之時。
李钊生性荒淫無度,其他幾個皇子要麽年紀太小,要麽乏善可陳,李珏原是得了李乾獨寵,李紀回京後他感到威脅,幾次三番表明自己也要去打仗。李乾憐他瘦弱,讓他師從大将軍李泰學習兵法,如今已有五年時間。
李乾早年四處征戰,留有頑疾,禦醫院中莫不道他壽限知天命之年。去年李乾已過了五十大壽,他能走到哪裏,是誰也說不準的。而這朝中早已風雲暗湧,隐隐有李紀代表文官一方和李珏代表武官一方分庭抗禮之勢。嚴懷愚一案,杜宇和李珏幫嚴懷愚求情,就顯得尤為奇怪,不得不讓李紀多疑。
李紀從未肖想登上大統,李珏亦是李乾早早立下的唯一皇太子。雖然與這皇兄接觸不多,但近兩年間李紀已悄然覺出,李乾一日不死,自己一日不死,李珏對他就仍心存間隙。
但他唯一所願,不過是保住母後、保住溫啓年、保住自己,守住一朝江山。但他也不得不警惕,張大眼睛去看清盛世長安的氣象下,是否藏有虛假的太平。
溫啓年對李紀滿腹心思自然不知,他只知道,如今的李紀,再想殺人救人,似乎是只動動手指頭就能做到了。
他想起當年遼北大雪紛飛,水凍土裂,三人彼此攙扶,彼此笑罵着行在路上。
“初一哥,我好了!”元夕叫着跑進來,“我問了人才知道你住這裏,賽金說要留下來學什麽東西,我們走吧!”
房門被他用力推開,室外春光傾瀉而入,融了溫啓年心裏一條連天寒江。
“走,先帶你去摘荠菜花。”
兩人并肩走出去,穿的是一色的粗布衣衫。
“上巳節在長安一帶流行去水邊采花,晚上宴飲。”溫啓年帶元夕從府裏後門出去。
昨日到時天色已晚,白天才發覺,溫啓年府上從圍牆一角到另一角足足要走一百步,獨占宣陽坊的南門,出去沒走多遠,從坊區東門出去就是東市了。
東市街上游人絡繹不絕,花萼樓前露水新,風舞桃花,與來往的年輕姑娘各争□□。
元夕看得眼都直了:“長安的姑娘真漂亮!”
“看上哪個了?”溫啓年停下來想買根攪糖給他,元夕看得有趣,非要自己拿棍子去攪,把棍子黏在了鍋裏。
“看不上!”
賣糖的大爺佯怒打他,元夕哈哈笑着躲開來,大爺撕下小棍子挖了一大團糖稀遞給他,元夕沒心沒肺地張嘴去咬,上下牙黏得一塌糊塗,溫啓年又去要了杯熱茶給他把嘴裏的糖化開,元夕便傻兮兮地張着嘴,直愣愣看着溫啓年:“你待我好,看上你了。”
溫啓年一心想帶他玩個痛快,看他乖乖地張嘴站在原地,就不斷地看周圍還有什麽新奇有趣的東西。餘光裏看到邊上有個賣面具的,溫啓年拉着元夕往面具攤子擠過去,沒聽清他說話,随口應了句:“我也喜歡,你稍微看着點路,擠散了就找不到你了。”
答非所問,元夕腹诽,臉上卻笑開了,嘴角流下一串糖水。
“真邋遢。”溫啓年搖搖頭,給他擦了。
東市逛了一半,元夕已經累得腿軟,溫啓年把他帶進邊上一間酒肆,也是人擠人。他上二樓,讓元夕看好窗邊的位子立在邊上等,自己掏了虎符出來給店裏掌櫃的看。掌櫃的也是個不經事的,忙給他整理出來了空桌子。
兩人坐下來,溫啓年點了壺普洱和一碟桃脯,一碟核桃。
“剛才吃的太膩,喝點普洱消消食。”
“逛街比打仗還累呢。”元夕撐着頭,從窗邊往下看攢動人頭,頓時有了點高高在上的感覺,“這兒每天都這麽熱鬧嗎?”
“差不多罷,我也沒來過幾次。”茶來了,溫啓年先給元夕倒了半杯,說了句“仔細燙”。
“那……”元夕拿起杯子不喝,眼睛轉到一邊不看溫啓年,“初一哥,你之前是同誰來逛的?”
“繼坤,或者宋興。”溫啓年從善如流,又補了一句,“繼坤不喜人多,上街就讓侍衛趕人,我覺着不好,就不叫他了,宋興只喜歡喝酒,跟他們逛沒意思。”
元夕壓下一句“跟我逛有意思”,給他剝了兩粒核桃仁。
“我爹說,以形補形,核桃仁長得像腦子,吃了能補腦。”
“以形補形,那吃糖就能讓人變甜嗎?”溫啓年剛說出口就覺得自己問得挺奇怪。對面元夕倒認真想了想,答道:“我覺得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