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等了一會,後頭來了個老頭,低頭問:“是元夕大人嗎?”
元夕吓了一跳,連忙行禮,答道:“正是。”
“大人快請起,”老頭慌忙把他扶起來,“老奴是溫大人家裏的,溫大人囑我先将元夕大人帶回府上,不必在殿前等候。”
元夕是全無準備地被帶到殿前,仔細一想皇帝也不會接見他,便點頭跟那老頭走了。
朱牆在側,縱是宮燈林立也顯得前路幽幽。方才跟着一大群人走還覺不出,這會兒身邊只有一個陌生老翁,元夕心下有了幾分害怕。
那老翁自我介紹叫馮四二,原是遼北軍中一個屯長,年紀大了腿腳不便,到京城來投靠親戚,親戚拮據,他流落街頭,被溫啓年撞見,問了兩句,就把他帶回了府裏。
“溫大人心善,府裏都是他搭救的苦命人,他待我們好,說無處可去的就留下來,不用幹活也發月俸,我們都是自發地留在府裏侍奉溫大人。”仔細看,馮四二的确是有點跛的,不過他走路慢,腰背挺得又直,倒是不大看得出。
元夕想了想,說:“他人是很好很好的。”說着,想到了兩人在沙漠中的種種,低下頭笑了。
馬車在宮城外候着,外頭已經是月上柳梢頭,四下裏都靜悄悄的,又有些響動從遠處重疊的高牆內傳來。
“長安城裏是有宵禁的,太陽落山一個時辰內必須離開主道,一個半時辰後開始夜間的巡邏,但在坊內可以行動。”馮四二看元夕似乎是走得有些累了,不住給他講些長安城裏的事情。
兩人從承天門出來,馮四二直接帶元夕左拐。元夕只走過朱雀門到承天門這麽一條直直的路,當下挺直身板緊緊跟着馮四二,将他的話也聽進了耳。
“白天有東西二市開放,什麽小玩意都有。明日正好是上巳節,若沒事老奴便帶着大人去逛逛,”劉四二的聲音不老,夜色裏聽起來倒是挺讓人覺得穩重,“溫大人的将軍府就在東市邊上宣陽坊裏。”
宣陽坊。元夕默念了一遍,這是他預備要生活很久的地方。
又說了些有的沒的,終于來到一座門前,馮四二出示了将軍府的牌子,和門口守衛寒暄兩句,轉頭對元夕道:“大人,車就在延熹門外候着,您說要吃點什麽,我着人先回去準備。”
金黃流油的驢肉燒餅,和着熱騰騰的疙瘩菜湯,稀裏嘩啦一大碗下去,才叫美呢。元夕想得口水都流出來了,嘴上只淡淡地說一句:“随意。”馮四二便琢磨着向車旁候着的人吩咐了兩句,那人“駕”得一聲先騎馬回去了。
來接的車是人擡的,也不是個轎子的樣子,倒是挺穩。行了好一會兒,元夕都有些乏了,忽然前後兩個轎夫唱戲似的叫一句:“福至。”唱完又快又穩地放下車,暗處裏走出來個人蹲在地上扶元夕下了車,原來從剛才起就一直跟着車後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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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字匾額上書“鎮遠将軍府”,寬有百尺的門兩邊再有一副門聯,看不太清楚字。兩頭石獅子惡形惡狀地守在階前,被門下暈黃燈光渲染得朦胧許多。
門是大開着的,顯是為了迎接溫啓年,倒被元夕占個便宜。馮四二側身站着向前揚手,元夕兀自地走,看到大門內,影壁上的雲海竹山圖由小變大,雲霧流轉。跨過高至小腿的門檻,繞過影壁,便是一間空落落的院子,正中有棵果樹,養得很好,開着茸茸的粉色小花。
溫啓年府上前宅後堂,左右各有兩間耳房。劉四二将元夕領至內堂西邊廂房,門裏撲出個小丫頭,正是賽金。
“元夕!你可算回來了!溫大人呢?”賽金和元夕快快樂樂地抱着進房,房裏已備下了不少吃食。
劉四二躬身站在門邊,也是笑眯眯地看着兩人:“大人和小姐暫且在這間歇下,有什麽吩咐叫一聲便是,門外一直有人候着。”
“等會,”元夕轉頭看劉四二,“四二叔,溫大人回來之後你來叫我好嗎?”
劉四二點頭道了聲是,合上門退下了。
“元夕,剛才車就直接把我拉到這裏來了,你和溫大人都不在,我也不敢說話吃東西。”賽金順手接過元夕背着的包裹,拍一拍放到架上,“這是溫大人的府上嗎?好大好空啊,比興慶府衙大這麽多,下人卻沒幾個。”
元夕餓慘了,手在賽金遞來的帕子上蹭了蹭就去抓桌上的糕點,嘴裏含混不清地說話。“聽管家說,府裏的下人都是初一哥在街上撿來的,”他咽下嘴裏東西,一字一頓道,“他們都是心甘情願留下,不是買來伺候人的。”
賽金點點頭,元夕招呼她也坐下來吃。一壺清茶,四碟糕餅果脯壘成小方塔。一個琉璃銀盆,碼着三顆上尖下圓的大果子,外皮生着白毛,盆裏還擺着一小碗黍粒。
賽金不好意思地指指盤裏的果子,問道:“怎麽吃啊?”
元夕同樣一頭霧水,抓了一把黍粒說:“這個可以吃。”賽金也依樣抓了一小把在手裏拿着吃。
有人敲門,兩個丫鬟走進來,看到二人情狀都別過臉去掩口暗笑。賽金怯生生地站起來:“兩位姐姐,你們笑什麽呀?”
走上前來一個穿綠衣服的丫鬟,手把手讓她拿起桌上的果子,另一手用手中黍粒去揩:“這個叫桃子,生有毛,這黍粒是給桃去毛用的。”
另一個穿黃衣服的丫鬟,看元夕還是呆愣愣的,湊到他跟前自我介紹說叫采萍,那個綠衣服的叫妙音,兩人都是管西廂房起居飲食的,來問他們有沒有忌口、有沒有想吃的東西。
元夕搖搖頭道都可,賽金也是一樣地答,采萍妙音便下去了。元夕低頭看見自己身上穿的,再去看兩個侍女的背影,心裏不覺一股酸氣,沖得鼻子發熱。
賽金新奇地拿黍粒去擦桃子,興奮地說:“元夕你看,真的能給桃子去毛!長安果然不同。”
元夕不言語。
片刻後采萍妙音又帶了個別的丫鬟,一個敲門,另兩個款款走進來放下兩大碗油潑面,蔥綠椒紅,面條闊薄正好,碼着醬炒的碎肉末和兩棵鮮嫩欲滴的青菜,頂上灑了細細的花生末,香氣四溢。另配一盆醪糟雞蛋,核桃仁切碎,拌着豬油煮到大開,卧進兩個金黃渾圓的雞蛋,邊緣齊整,不飄不散。
三個丫鬟道了聲安便盈盈退出了門,賽金幫兩人拌好面,盛好醪糟湯,喝了一口便驚道:“真好喝!”
元夕本來滿腹心思都在妄自菲薄,卻忍不住分神被桌上吃食給吸引了去,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夜漸深了,溫啓年還沒回來。采萍來問要不要沐浴更衣,元夕搖搖頭道不用。賽金伺候着他洗漱過了,便被采萍帶到了內宅後頭三間龜首屋裏西面一間,讓她住在裏頭。
元夕枕着手躺在床上,有點睡不着。
院子裏黑漆漆的,只角落裏點着暗淡的燈。窗外寂靜,房裏熏着不知什麽香,聞起來淡淡的,很清爽。他正對着床的一塊門圍,小木塊拼成了四合如意的樣式,隐約是畫着仙鶴。
元夕伸出手去摩挲眼前的木格子,上了厚油,摸不到木頭紋理,帶點涼意。
“嘎吱”一聲,房門突然開了一扇。來人對門外悄悄說句“噤聲”,輕巧巧邁了進來,手上提了盞火光微弱的油燈,回過頭正對上元夕大睜的雙眼。
“初一哥!”元夕坐起身。
“朝中有事,剛回,來看看你,住得慣嗎?”溫啓年坐到他床沿,幫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我在你府上能做什麽?我要不……回家吧還是。”元夕借着燈光看他,猶豫地說。
“不缺你一個做事的,你安心住着,我養得起。”溫啓年輕笑,“明天城裏四月初三上巳節,我帶你出去逛逛。”
“可是……”元夕捏着自己袖角。
溫啓年伸出一手握了握他交疊雙手,另一手拍他肩道:“早點歇息,明日一大早就要出門,不然可沒有好位子看戲了。”
“好,可我有點睡不着。”元夕順從地躺下,眼睛還是水汪汪地睜着。
“我陪你睡?”話一出口溫啓年就覺後悔,想起了當日在興慶府衙之事,可元夕已經咕嚕嚕往裏滾了進去,讓出大半邊床,眨眨眼睛很期待地看他。
溫啓年騎虎難下,叫了個人進來小聲說了幾句,卸下身上盔甲,把油燈滅了,躺進半個身子。元夕從床另一端又悄無聲息地靠過來,緊貼在他手臂一側。
“初一哥,來長安,我好高興啊。”元夕擡起臉看他,院裏的一點點月光被床前幔簾擋得暈作一團銀霧,襯得他眉清目秀,臉旁泛着瑩瑩的光。
溫啓年輕輕拍着他:“我第一次來也很高興,也是暮春。長安□□歸,先入青門道。”
“綠楊不自持,從風欲傾倒……”聲漸悄,溫啓年低頭一看,元夕頭歪倒在他身上,已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