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漫漫黃沙連衰草,無聲的一條灰河快速流動。一個黑色的身影當先而行,正是李紀親信孟輕雲。
他眯起眼朝前仔細看了兩看,忽然擡手舉起馬鞭,“籲”地一聲勒住馬。馬鞭在空中停了片刻後複歸他腿旁,身後的隊伍已漸次停下。
孟輕雲将手中缰繩馬鞭交與旁人,下馬小步跑到緊跟在後的馬車旁,在車轸旁跪下道:“禀王爺,前方就到固原了,是否進城稍作休整。”
“不必,到雍城再停。”
李紀正坐在車內,傘蓋在他頭上垂下一片圓影,還罩住了李紀身旁盤坐着的溫啓年,角落裏坐着個大氣也不敢出的元夕。
元夕自然沒坐過馬車。
馬的蹄子小,上了特制的鐵掌之後雖能在沙子裏跑,但沒法拉車載貨。通常,商隊在進大漠前就會把馬寄在驿站,一般會換上驢,也不乏財大氣粗者事先就聯絡好了駝隊。
李紀和溫啓年兩人傷勢未愈,用手不便,只好坐車趕路。元夕不會騎馬,也坐上了車,心下暗自思忖,王公貴族坐車和他坐車果然不同,上有錦制傘蓋,前有楠木車轅,發轫之時前後左右須齊聲喊一句“恭送王爺”。
元夕當日得了溫啓年一句首肯,自是喜不自勝。但與李紀一同趕了十幾天路後,雖李紀是個不重排場的,平日的言行裏已透露出十分的貴氣,元夕覺得自己有些上不得臺面,便悄悄在心裏學着李紀說話。暗自學了許久,自覺已是小有所成,方才他卻又被李紀不容置疑的一句“到雍城再停”給鎮住了。
這人,真像是胸中裝了整片大漠似的,甚至整片大漠千千萬萬的沙粒塵埃都填不滿他胸中丘壑。他面上很随和,但元夕總覺得,與他對視時,他的雙眼渾如一座深淵,隐約透露出一股危險的氣息。
由于體虛乏力,溫啓年這一路上大多數時候都沉默地坐着。于無聲裏,他透過內心另一雙眼睛觀察着李紀。
溫啓年十五歲在遼北入伍,次年就碰見了李紀。彼時李紀化名李七,比溫啓年大兩歲,對他處處照顧。溫啓年只讀過一年書,但心裏向學,李七教他習字,又把月俸都給他去買書,兩人堪稱莫逆。當年李七救了他與宋興後,溫啓年拿下頭盔,對月破冰取水,與李七、宋興結拜為兄弟,李七由此給他命字孟明。
後結識狄耶、暗殺彼涼邪,李七才向溫啓年表明身份,搖身一變成了靳王爺李紀,率部攻打匈奴,占了單于庭,帶他回京領賞受封,才有今日的鎮遠将軍溫啓年。
二人的淵源不可謂不深。如今已是相識第十載,幾月不見,溫啓年卻覺出李紀身上多出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冷硬之氣,雖待他一如往常,但與當初遼北軍中耐心教他讀書的李七判若兩人。
溫啓年自知這是苛求了李紀,誰能十年之間毫無變化呢?但他心裏還是忐忑,若是有朝一日面對李紀之時自己只想下跪、只能下跪,那這十年之誼,可當真只剩笑話一場了。
各懷心思的三人只帶了二百随行,在湟中和雍城停了兩停,其餘時間全是餐風露宿地簡裝疾行,半月就回了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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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奔過了黃沙漫漫,踩過了泥漿土路,終于踏上長安門前連斜大道。遠遠望去,高牆圍堰擎天蔽日,安化、明德、啓夏三門洞開,百丈游絲争繞樹,門前守兵威嚴,行人肅然。四月頭上暮春時節的攀紅垂柳,頃刻間便爬上元夕心頭。
孟輕雲帶頭下馬牽繩,率衆人往一旁繞出了大道,停在啓夏門邊上。正要把靳王令牌給守軍看時,明德門內呼啦啦來了十幾頂華貴轎子,當前一人乘着金絲彩緞華蓋所覆的六駕玉辇,穩當當停在明德門正中。十來個錦衣侍衛将城門一周清了場,又有個穿黑袍戴高冠的男人,往那玉辇旁放了副馬凳,高聲叫一句“請”。
便下來一個峨冠博帶、身形颀長的年輕男子,站定之後看到了啓夏門後的一行人,大步走過來,張開手道:“繼坤!孟明!可算是回來了!”
正是太子李珏。
啓夏門前後幾百號人,連着守軍和一旁百姓,全都當街跪了下來。溫啓年正要下車,被李紀哼了一聲,伸手按住。元夕懵懵懂懂,被溫啓年拉住。
李紀翻身下車,朝李珏只拱了一拱手:“皇兄,孟明受了重傷身上不爽,便不行禮了,我代他向你行禮。”說罷屈身要跪,被李珏連忙攔住,觸手間只覺李珏比他離京那日要消瘦不少。
“此話可折煞我了,繼坤和孟明為國為民,赤膽忠心,應該是大哥向你行禮,慶賀你又班師回朝。”李珏側頭往後一看,驚訝寫在了明面上,“怎的只有這點人?先前雍城太守報信,說繼坤只帶了二百來人,我還不信,其餘的人,可是還留在西北,還是……”
“皇兄多慮了,此戰雖捷,然西北三城仍需治理,更應當趁勝追擊。”李紀不慌不忙,又是拱手一笑,“皇兄沒上過戰場,自是不怎麽熟悉,我此番先行回京,定會給父皇、給皇兄一個交代。”
李珏呵呵一笑,揮手讓人将方才所乘玉辇拉上前來:“繼坤,西北之地凄風苦雨,我猜你回京之時腿上寒疾多半要發作。不巧,實在來得倉促,沒準備好馬車,若是繼坤不嫌棄,便坐剛才大哥所乘之車入宮,大哥便騎馬罷了。正好孟明傷着,你二人也算有個伴了。”
“那,”李紀回頭讓孟輕雲牽來匹馬,“繼坤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繼坤這匹墨雲珠也讓與皇兄,正是英雄配良駒。”
李珏面上笑着,招手讓随身的公公伺候溫啓年下車,轉頭去看墨雲珠時眼裏寒意一閃而過,一震衣袖,跨開腿上馬。
墨雲珠向天嘶鳴一聲,險些将李珏甩了下來,李紀喊了一句“放肆!輕雲,把這畜生弄下去”,腳上一步一頓,好不容易走到馬旁。早有驸馬都尉杜宇上前,扶住李珏下了馬。
李家二人又是一番客氣問好,元夕早陪同溫啓年移入了太子玉辇中。
元夕方才被來迎的陣勢吓得不輕,但看了李紀和李珏二人的造作,好奇問:“他們真是兄弟嗎?”
溫啓年拿手指擋在他嘴上“噓”了一聲,低聲道:“當然是了。”
元夕被他封住嘴不敢發聲,又滿腹好奇,唔唔地搖頭晃腦幾下,一條長腿踏進車廂,李紀上了車。
“起駕,回宮!”李珏帶的随身公公叫了一聲,李珏所乘轎子先行,被他喊停之後,又改為李紀幾人所乘車辇在前,李珏在後,幾位官員其次,蔣允帶着其餘人跟在最後。
李紀輕輕嘁了一聲,和溫啓年相視一笑,翹起二郎腿。
元夕腦子裏稀裏糊塗,跟着他們笑,片刻後問,得勝歸來的将軍該是騎着高頭大馬,在路上迎接兩旁百姓夾道歡迎的,他們高坐在玉辇上,怎麽讓百姓見到他們勃勃英姿呢?
李紀覺得有理,讓元夕将車上華蓋收起,把溫啓年拉來兩人對坐着整理好铠甲頭盔,攙扶着站起了身。
落英缤紛,晚霞當空。三人立在華貴的車辇上,頭上錦織銀秀的傘蓋一拉而收,城內煙花樓臺的景色一閃而過。
往那朱雀街上還沒走幾步,兩邊路上自發聚起了一支樂隊,令旗高舉,敲的是單面鼓、小吊鑼,碰的是手梆子、方匣子,吹笛弄笙,行樂走歌,唱的是一曲破陣子,字裏行間都在頌揚鎮遠将軍溫啓年。
元夕聽得歡喜,溫啓年轉頭看李紀,李紀拿手掌圍住嘴,作口型道:“将軍可是民心所向。”
溫啓年哈哈大笑,與李紀對視過後向兩旁百姓招手。
浮雲多情,飄散開去,将夕陽餘光映在三人臉上,端的是少年風流。
天街悠長,城門一重又一重。暮色漸起,行人攘攘,鼓樂喧天。
穿朱雀門,經鴻胪寺、太常寺,卸兵下馬,錦燈相迎,過承天門,進太極宮,一幹人等在階前龍尾道上停下,李紀、溫啓年、李珏三人,分別正了正衣冠,舉步向前走去。
四角飛檐,含元殿三字,在最後一絲金光之中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