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也不知兩人談了多久,元夕等得手酸腳麻,終于等到門吱嘎一開,李紀一邊回頭勸道“你別送了,好好休息才是”,一邊跨出一條長腿到門外來,元夕向他略一低頭慌慌張張道:“王爺好。”
“哦,你是元夕。”李紀還記得他的名字。先前聽宋興說溫啓年在連延城外被人所救,正是這個元夕,來路不明,只知道是個油鹽不進的野小子。李紀一開始還不信,後來看溫啓年病時元夕日日在房裏守着,倒信了幾分,至少這份情誼是裝不出的。
李紀笑着看向元夕:“你等很久了嗎?”
“不……不久,我剛剛過來,不,禀王爺,草民剛剛……”
“不必在意這些枝節,”李紀揮揮手,看元夕手裏端了幾碟清粥小菜和餅子,“你進去罷,我回頭來看你。”說罷就渾不在意地走了。
元夕不由得在原處對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
靳王爺身不被甲,緩帶輕裘,一抹濃重的灰影子從門廊下朝院落裏走去。十來個侍衛在院門口遠遠地向他行禮,齊聲叫“王爺”。他步速不減,只伸出兩指輕晃了下,門口的侍衛立刻列成兩排,讓出洞開的大門給他。
溫啓年下床将李紀送到房門口,就看到元夕端着幾個大大小小的碗盤呆呆地盯着李紀背影,回想當初趕路時,碰到陳有民說靳王的故事元夕聽得入迷的神情,便也輕笑了聲,随他去看。待到李紀已出了院子再也望不到了,溫啓年才出聲:“元夕,進房吧,外面怪冷的。”
“初一哥。”元夕赧然轉過頭,随後馬上反應過來,“你下床幹什麽。”
他把手上東西放到地上,先把溫啓年扶去躺下,再回來拿起盤子,正好撞見賽金端了飯菜過來。
“元夕,我拿吃的來了,溫将軍餓不餓?”
賽金也看到元夕手裏東西,“啊”了一聲,不知怎麽辦好。元夕率先進房:“賽金快來一起吃。”
元夕專心坐在床邊上喂溫啓年吃粥,賽金被他說了兩句,局促地自己坐着吃飯。
“我原先讓宋興給你打欠條,他給你沒有?”一碗半熱的稀飯吃下,溫啓年通體舒泰,自己拿起張面餅吃。
“欠條?”元夕費勁地嚼着餅,被他突然問到錢的事,陡然一驚,“初一哥,你待我這麽好,這錢我……”
“還得收。”溫啓年用手指擦去他嘴邊餅渣,“宋興沒給你,我一會寫個條,你回家的時候繞點路,去黑水鎮驿站等等,我讓人去湟中取錢給你,再送你回家。”
Advertisement
元夕不可置信地停住了嘴,千言萬語混着硬高粱餅,一道堵在了喉嚨口。
“賽金,”溫啓年又喊賽金,她應聲站起來,嘴裏也是鼓鼓囊囊地正在吃飯,“莫大人殉國了,興慶城中形勢不定,你最好先別留在府裏,我出面去說,你就跟元夕先去他那裏住一陣子,等城裏太平了再回來。對了,你在城中有多少家人?”
賽金不明就裏,照實答了:“只有一個娘。”
溫啓年“嗯”了一聲,又跟她講後面的安排。元夕被震在了原地,腦子裏什麽也沒有,聽賽金提到她娘,才想起前兩天賽金的娘不見了,最後在關押呼揭人的地方找到了她,聽說她是被呼揭人欺侮了才生下賽金,聽聞城裏關着呼揭探子便一腔仇恨地想去殺呼揭人。
元夕忽然生出個奇異的想法,賽金的娘瘦瘦小小的一個婦人,尚且能去殺呼揭人,他怎麽不行?初一哥、靳王爺、宋校尉,都是胸有大志的血性男兒,元夕知道自己比不上他們,但他也讀過書、上過戰場、入過敵營,比起初一哥軍中的小兵又差在哪裏了?
賽金艱難地想了會兒,磕磕巴巴地答道願意跟着元夕和溫将軍,溫将軍讓她去哪她就去哪。溫啓年讓她先坐下吃飯,吃完了去把林春臺找過來,其他的不用管,回家去跟她娘商量。
賽金還沒應聲,元夕夢呓一般插話說:“初一哥,我跟着你走。”
溫啓年疑惑地看他,元夕下定決心,看着他道:“我跟你走!投到你部下做個兵!”
“啊”得叫了一聲,賽金手裏的勺子掉到地上,她慌張地彎腰去撿,不敢作聲。溫啓年手指抵住臉,皺眉想了一想,剛要勸元夕,林春臺在房外敲門:“孟明,你醒了嗎?”
溫啓年轉頭示意賽金去開門,一只手放在元夕肩上:“你且想想,若真是入了行伍,可再難反悔。”
元夕握起拳道:“我就要跟着你!當然不反悔!”
溫啓年聞言笑了一聲,眉頭也放開了,想元夕多半只是不舍和自己分開,而不是真的想要從軍,就和煦地說:“好,那你就跟着我。我跟春臺先說會兒話,你去把包袱收拾好罷。”
林春臺進房來,向溫啓年點了點頭便站在門邊上等着。賽金躬身收拾了桌上和床沿的碗盤,元夕幫忙拿了三雙筷子,止不住地笑着出去,見到林春臺大聲招呼:“林大人好。”
林春臺是一如往常的面有菜色,今天臉上更沉重了兩分,低低向元夕回了句好。
等到元夕和賽金兩人,一個搖搖晃晃,一個彎腰低頭地出了房門,林春臺三步并作兩步到溫啓年床前撲通跪下。
離家的時候只有一個包袱和幾貼藥,剛安頓了幾天,再收拾起包袱來,無端端多出不少零碎的物件。
一把匕首是當初在連延城外戰場裏撿的,元夕一直帶在身邊。一枚碧玉帶勾,是洛勇送的,看成色相當一般,濃綠的底色上有幾絲白霧樣紋,不過形制很精巧,做成條小蛇的樣子,可稱得上趣致。洛勇說,比起色好種好的玉器,西域人倒是更喜歡這樣的。一個香包,本來是賽金要送給莫夫人的,斯人已逝,元夕看着好看就問她要了來,紅緞子上繡的是流雲百福,以平安扣收口。還有幹花兩朵,銀勺一根,都是元夕在府衙裏看着喜歡,又覺得拿了也無妨的。
賽金回家去了。元夕獨自收拾背囊,每件小玩意兒都把玩了一番,最後坐在窗下,展望起日後的生活,端的是紅塵紫陌、金戈鐵馬。自己一身戎馬,英姿飒爽地與初一哥并肩而騎,想着想着,元夕便抱着布包笑眯了眼。
突然一個丫鬟敲門,說是溫将軍叫。元夕抖擻精神,理了理衣服,跟她去了。
宋興在圍困被解之後當即率軍追擊呼揭殘部,李紀派出蔣允帶五千人跟上,狄耶則是由李紀另一副官孟輕雲去追,沒有追到。
丢了狄耶,李儉在敵後情況亦不明了,溫啓年傷勢又重,朝中不知是何局勢。最要緊是呼揭人當日攻城之時所用的鐵柱絕非他們自己可以生産,背後必然另有一不明助力,恐怕不會如此輕易善罷甘休。
大漠之中形勢不明,但危局暫消,李紀當即決定,等溫啓年一醒,親率小隊先行護送他回京,另從湟中調人過來主持大局。
李紀與溫啓年說了之後,溫啓年狀似不經意地提起,當初在遼東,溫啓年和宋興重傷之時,李紀回頭來尋他們迷了路,三人在風雪中被林春臺救下。李紀一點就通,想道西平失守之時嚴懷愚人在興慶,即使現在蠻子退了,嚴懷愚失職一事必然不得善終,林春臺愚忠,多半要随君赴死。
當即叫了孟輕雲來,吩咐了一番,李紀才踱去了關呼揭囚犯的庫房外,再次仔細查看當日呼揭人攻城所用的鐵柱。
送走林春臺,溫啓年站在門後頓了一頓,着人去叫了元夕。
林春臺來求他的事,他早就想到。
明面上林春臺是嚴懷愚的幕僚,其實是他的義子。嚴懷愚只生有一女,也與林春臺定了婚約,等到小女及笄,二人便可成婚。
溫啓年勸他,報恩之外,也該為自己多作考慮。說完,溫啓年突然記起前日裏元夕給他擦浴時的窘态,不禁暗暗想道,回京後也該去說門親事了。
他起身下床,自覺除了傷處還痛,行動已是無礙,就自己坐到桌前倒了杯茶喝。
賽金從院外風塵仆仆地跑進來,到溫啓年廊下就止不住地哇哇大哭。恰逢元夕看到,讓身邊的丫鬟退下去,一邊打開門,一邊扶她進房:“賽金,怎麽了?”
“我……我娘,說不要我了,讓我留在府裏,不用……給她錢,權當她……死了。”賽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一抽一抽的。
“那,”元夕也犯了難,與溫啓年對看一眼,“她真這麽說?沒有餘地了?”
“她不肯……見我,門也不開……”
“那你就跟着我!”看賽金肝腸寸斷的架勢,元夕生出股氣來,把她臉擡起來,斬釘截鐵地說話,“做爹娘的想不要孩子就不要了,哪有這種道理!你跟着我!我去從軍,你就跟着我,我雖然沒有錢給你,但有我一口吃,就絕少不了你的!”
賽金愣住了,然後更大聲地哭了起來,元夕手忙腳亂地勸她。
溫啓年又倒了兩杯茶,一杯放到元夕面前,一杯舉到賽金臉旁:“你想留在府裏嗎?”
賽金被他問住了,接過杯子,抽抽搭搭地答不想。
“那你要是願意跟着元夕,也算是條出路。”溫啓年又道,“我問了,府衙裏的下人只是簽了賣身契,并非入了奴籍,你可以走。”
看賽金瞪大的眼睛,溫啓年轉向元夕道:“你也別想什麽從軍的事了,打仗不是你看到的那樣。你要真想跟我,明天我和靳王回京就帶上你。以後你留在我府裏,或是讀書、考科舉,都行。”
元夕随他的話先是皺緊眉頭,眼睛越睜越圓,最後一把抱住溫啓年:“太好了!我要把爹也接去!”
“那是自然。”溫啓年拍拍他,又去看賽金,“你呢?”
“我,我跟元夕走,跟溫大人走,伺候你們。”賽金停止了抽泣,怯生生地向前去看面前的兩個人。
三人相視而笑。
大夫在房外敲門,來給溫啓年換藥。元夕坐到一邊給元德景寫信。賽金回房裏收拾自己為數不多的一點行李。
晴空無雲,細風嗚咽。
一個嶄新的前程,就要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