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你帶人下去!務必死守城門!”溫啓年一手執刀揮開箭矢護住林春臺,一手把他讓下城樓。
林春臺撒開步子往下跑去,背後城頭上不斷倒下漢軍士兵。
“嗡”的悶響驚天動地,一疊聲得傳上來,溫啓年雙目充血,林春臺絕望地大吼:“孟明,挺不住了!你快下來!”
溫啓年咬緊牙關,撿起三把短刀探出身向下飛去,三名擡着柱子的呼揭兵應擊而倒。溫啓年自己肩膀中了一箭,烈火燒着血口子,灼痛直鑽入骸。
他一手拔出箭頭,身體連帶着不自覺地抽動,另一手在地上又撿了三把短刀,正準備再次探出去之時,忽然鼓聲大震,旌旗映日穿過滾滾黃沙而來,從後方将呼揭游勇圍了個徹底。
箭雨驟停,隊陣已破,哭嚎遍野。朋普的弟弟別茲大步向前,親自舉着鐵柱子撞向城門。溫啓年看準時機,三把小刀一起揮去,正中別茲頭頂心。有一把縱穿其頭,紅黃的腦漿從他眉間正中流下。別茲倒下前鬼叫一聲,讓手下加緊撞門。
門已被撞開了條一人多寬的縫隙,宋興站在最前,一把□□掄得虎虎生風,俯身一刺,捅死一連串三個呼揭人。
溫啓年扶着城頭站起來,看到一小隊人穿過烏煙瘴氣的戰場,一馬當先朝城門迎過來,正是靳王李紀。
他還沒來得及喊李紀一聲,忽然看到李紀身後衆銀白身影中一名顯眼的褐發男子,俯身從死屍頭上拔起把刀,直沖李紀甩去。
李紀跌落下馬,那沒披甲的褐發身影驅馬向前一騎絕塵,溫啓年驚覺過來,狂奔下樓。
城門背後的人群裏陡然響了聲脆哨,拓達一步從人群裏跨将出來,正要一刀刺向宋興,被溫啓年擲去的頭盔撞飛了。宋興大驚回頭,與拓達交上手。拓達帶領的一衆外族人陣前倒戈,回身目露兇光地砍向身旁毫無防備的漢軍。
李紀倒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叫:“別管我!別管我!上前殺敵!”
城門已大開了一邊,鐵柱子卻轟隆墜地,李紀帶來的援兵先鋒與陣前的呼揭人短兵相接。溫啓年的肩頭鮮血直流,停也不停地提刀向城門去了,手腳并用地想要把門合攏。
兩丈高的銅皮鐵門,溫啓年一腳踹開一個前來阻攔的蠻子,用背抵着,用刀柄撐在地上下了死力氣去移。正要把門一寸寸關上之際,電光火石,狄耶從馬上跳起淩空一翻進了城,喊了聲:“拓達!”
十幾個蠻子棄戰朝他聚攏過去,拓達剛欲後退,被宋興一□□入前臂,溫啓年合上大門,跑過來一手抓住拓達道:“哪裏跑!”
城內的漢軍已差不多死光了,零星幾個活着的全退到溫啓年身後站住,與狄耶兩相對峙。拓達叫了句蠻話,狄耶身後的蠻子大驚失色,群情激奮地想上前來,被狄耶揚起手制住,朝這邊慢條斯理道:“溫啓年,溫孟明,我知道你沒這麽容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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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耶,”溫啓年接過宋興遞來的長刀,“你早計劃好了。”
狄耶扯出個稍縱即逝的笑:“你還記得我叫什麽?”
“我對你确實有愧,”溫啓年蹙眉,随即持刀向狄耶面門直直指去,“但你此計太過歹毒,暫且不論漢人,西域各國甚至你的族人,你何嘗放在眼裏!”
狄耶不假顏色,繞過他想搶回拓達。
城門外忽然傳來角弓長鳴,濃雲攢聚,沙霾消散,連串的雨珠伴着凄厲喊聲落下:“開門!靳王受傷!快開城門!”
拓達看準時機要跑,大退一步把□□從肩頭拔出。血霧噴灑,他回身欲去接應狄耶,被溫啓年飛起一腳正中胸口,摔倒在地。狄耶急了,又被溫啓年一把長刀擋在身前。
宋興帶林春臺打開半邊城門,李紀被人橫放在馬上帶進來,看到狄耶叫道:“援軍馬上就到!你以為能逃到哪裏!”
狄耶的人沖上來被靳王手下攔截,門外呼揭軍雖死了兩名将領,氣勢不減,與靳王帶來五千人戰得不可開交,蔣允帶的援軍正好趕到,再次合圍,漢軍人心一振。
狄耶見勢不妙,命手下先撤,揮出一刀頂住溫啓年來襲,向旁邊跨出一步去抓拓達,被宋興趁機刺來一槍。
“欻”地一聲,帶血槍頭從拓達背心穿出,他跪倒在地,口翻紅沫,身子倒轉壓下□□,伸手拖住溫啓年的腿,雙目圓瞪,傾其力吼道:“走!”
宋興手裏的槍被他用血肉夾緊,使力掙不脫。狄耶只稍楞一下,迅疾搶了匹馬,上馬走了,聲音遠遠從風中傳來:“懷圖諾拓達,孟克寧得勒。”
溫啓年聽得懂,懷圖諾拓達多半是拓達的全名,後半句說的是長生天,匈奴人相信的人死後安眠之所。
戈壁灘上幾年難遇的瓢潑大雨中,撞金伐鼓之聲從地面直沖雲霄,溫啓年渾身被血讓雨水沖刷,忽然頭重腳輕,栽倒在地。
“你們漢人怎麽會有兩個名字?”褐發青年撐着頭問,極長的眼睫扇成兩根狗尾巴草,讓人看得心頭發癢。
溫啓年費了好大一番功夫解釋,他才恍然大悟地拍掌:“哦,我明白了,好朋友才能又叫你的字,又叫你的名對嗎?”
看溫啓年點頭,他又興高采烈地說:“我們也是,只有很尊重你和你很尊重的人,才會叫你全名。你告訴了我你的全名,我也告訴你我的全名,我叫混林格勒休屠彼涼邪狄耶,我們匈人的全名就是要把爺爺爸爸哥哥的名字全都加上,告訴了你我的全名,等于是把我一家人都介紹給你了。”
狄耶一張全無心機的笑臉,不斷放大,再放大,忽然極為痛苦地閉眼,連眼睫都染上鮮血,他嘴唇顫動、滿臉淚水:“你為什麽要騙我?”
溫啓年猛然一驚,翻身坐起,被傷處牽動,在床沿不住咳嗽。
“初一哥!怎麽了!”元夕趴在床邊睡着了,被溫啓年的動靜吵醒,連忙扶住他。
“沒事,”溫啓年疲憊地軟下身子,“做了個噩夢。蠻子退下了嗎?”
元夕讓他躺回床上,得意洋洋道:“蠻子被靳王的人打成一盤散沙,又聽說他們後方出了事,連西平和鳳昌兩地都吐了出來!屁滾尿流地逃回去了!我們打了個大勝仗!”
“那就好。”
“對了初一哥,靳王說你醒了就去叫他,”元夕回頭讓賽金去跑一趟,“你都躺了兩天了。”
“是嗎?”溫啓年皺起眉,又咳嗽一聲。
元夕去端杯茶來讓他喝了,然後一拍腦袋道:“看我這豬腦子,初一哥,你餓不餓?我去給你煮點稀飯來。”
說完他就不管不顧地跑出去了,走時倒是還沒忘記給溫啓年帶上門,但匆忙間還是留了條細縫。
寒風從門縫裏鑽進來,溫啓年就坐在風裏,冷靜地回想着。
狄耶與溫啓年六年前意外相識,溫啓年利用他殺了彼涼邪,與李紀一同攻下匈奴。後來狄耶入京為質,溫啓年時常去看他,但一直被拒之門外。細細想來,匈奴投降肯定是狄耶一手策劃,呼揭作亂恐怕也有他在其中鼓吹慫恿。派拓達等探子潛伏興慶城中,于危時大助漢軍,待得李紀帶狄耶到達,再一舉殺了李紀救走狄耶。興慶城破、狄耶逃脫則為最佳,再不濟,狄耶一路上也能找到機會殺了李紀。
若不是溫啓年僥幸識破拓達之計,狄耶多半能夠一石三鳥,最後再讓呼揭軍中的匈奴人反水,裏應外合,坐收漁翁之利,報其殺兄滅國之仇,此計不可謂不妙。
溫啓年靠在床頭,忽然腦中轟隆聲響,想起攻城之時,呼揭人運來一條巨型鐵皮圓柱。
西域小國皆是游軍而治,其中規模稍大者如龜孫、呼揭、匈奴,才有城邦,也都不過幾百人。打鐵不比放牧,西域人對此不太在行,怎能産出這樣的巨型鐵柱來?
“孟明!”門被急匆匆地頂開,李紀大步流星地走到床邊,一揮手讓後頭才跟上的賽金退下去。
“殿下。”溫啓年剛要起身去跪,被李紀推回床上。
“你我兄弟二人怎麽如此生分了?”李紀背部傷處也被帶到,縮了下身子,“此次大敗呼揭,還是你的功勞最大!”
溫啓年執意起了身跪下:“卑職不敢。此次卑職大意遭襲,才使西北一地陷入如此險境,又因卑職玩忽職守,沒有立時察覺狄耶動機,才致殿下受傷,罪該萬死。”
李紀扶他不起,恨恨地啧了聲,逼道:“你再不起,我就把大夫全送回京,你我二人和其他兄弟就在這裏病死算了!”
聞言,溫啓年起身,還是站着,李紀按着他坐回床上,柔聲道:“我說過,你我二人永遠不必說那些場面話。來之前父皇就答應過我,不會因之前的事責罰你,你也不必自責。狄耶此人心機深沉,在京城裝蒜五年,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原是韬光養晦,若不是你,我當真要命喪他手下,如今只受了些皮肉傷,過兩天就好了,你還死什麽死。”
李紀用手指戳溫啓年肩頭傷處,溫啓年不敢出聲,只用狠勁咬了下嘴唇。
李紀笑了:“看你,這還沒死呢,就痛得不行了,萬死,那得痛成什麽樣?”
溫啓年放松了身子,也笑了:“是,繼坤,你說的對。”
元夕火急火燎地跑回來,看到門也沒關,疑惑地放慢了腳步,正聽到溫啓年在問:“你的腿怎麽樣了?這裏早晚很冷,你要注意保暖。”
房裏另一個聲音道:“不礙事,這裏是冷了些,但我問過父皇了,我們先回京,李儉還在後方,有他在,多半可以制住狄耶。”
溫啓年疑道:“李儉?是李泰老将軍的侄子?他才十九,能鬥得過狄耶?”
兩人讨論起了戰事,元夕停在門邊上,進也不是回也沒處可回,端盤等在廊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