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狂風大作,院裏的花盆都在微微晃動,賽金拿袖子攏住頭等在元夕房外。
吱嘎一聲,元夕換好衣服推開門,見到賽金疑惑道:“你怎麽還在這?”
賽金被風吹得幾乎站不住,縮着身子搖搖晃晃地去夠廊柱:“元夕,你不要我伺候更衣,我就在外邊候着。”
“府裏的路我差不多認識了,你今天還要一整天跟着我麽?”元夕把她往房裏拉,“那我來之前你做什麽?”
“你來之前……我有別的主子,也是一樣地伺候。”
“你是天生伺候別人的麽?”元夕是真的不解,看她一張小臉慌了神,忙給她拍去肩頭的塵土安撫她。
賽金還是一味地低着頭:“我……我娘把我賣到府裏來做丫鬟了,原先在家裏也幫娘做些女紅。”
連延的女人頂多是縫些襖子、被面子,穿得衣裳裏頭色面均勻的已算是好的,破天了再別上一兩朵絹花,美得十分有限。元夕到興慶府衙後看到了不少織錦屏風一類的物事,只敢在心裏悄悄感嘆,聽說賽金會做女工,不禁興致高昂起來:“你還會繡工?我能看看麽?”
賽金尋思着,入府以來還沒和娘通過消息,這位元夕也沒說是不讓出府的,便也悄悄起了私心,提議帶元夕回家。
除了早晨送來了飯,前院裏一點動靜也沒,元夕早就按耐不住想出去找溫啓年,又怕擾了他幹正事,正好趁着沙暴起來去賽金家裏逛逛,沙暴平息之前就能回來,到時再去找他。
兩人當下說定了快去快回,找來兩副連帽鬥篷穿好,就從下人房後頭的小門出去了。
昨夜裏,林春臺将宋興引見給了嚴懷愚,按溫啓年的話頭說溫将軍重傷不愈,攻城一事正是宋興宋大人出了主力。
嚴懷愚“國之棟梁”、“氣沖霄漢”地誇了一通,被宋興打斷,說不日內靳王爺就将帶援軍趕到。嚴懷愚大喜起身,林春臺又道,呼揭人今日恐怕還要來攻城,城內呼揭人雖然被押在了兵器庫內,但城內還有衆多其他外族人,請嚴懷愚主持大局,看守好兵器庫的蠻子,謹防有人來救。
嚴懷愚連忙同意,由宋興親自點了一隊兵,帶他去兵器庫裏換下了昨日值班的将士,林春臺則匆匆趕去了城樓上。
蔽天的一團沙霧在遠處上空盤着,李紀遠遠看到,把向導招過來,問這土霾要多久會消。
向導是個五十多歲的駝背老頭,先是眯眼看前面的天色,再趴在地上聽了一會,然後在靳王親身的隊伍裏轉了幾圈,觀察每匹馬的反映,費了好大一會兒功夫,才不怎麽确定地回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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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向導口音濃重,李紀聽得心煩,立時就有人湊上來代為答道:“回王爺,向導說這看着像是旋風霾,一般等這陣兒風過去就消停了,但今天的雲有些古怪,可能要久一點,興許得刮上一天。”
狄耶蹲在大帳邊上接嘴說:“這種風我們叫阿烏克,沒個一天絕不會停。”
李紀皺眉道:“不成。”他招手叫來副将蔣允,讓他帶着後方大軍駐紮在此,随後點了五千精兵,決心親自帶兵闖過沙暴。
蔣允領命自去,向導急了,又不敢去拉李紀,搖頭擺手叽哩哇啦說了一通,還沒等人翻譯,狄耶原地動了動被綁在一塊的雙腳說:“他這是怕你有危險,不讓你去呢。王爺,阿烏克可是能殺人的。”
李紀伏下身來與狄耶面對面:“那你就得跟我不要命一回了。”言罷讓人給他松了綁,大手一揮下令一刻後出發。
狄耶擺脫身上繩環,站起來活動手腕,灰眼睛看着遠處眨了眨,臉上露出一分不易察覺的笑意。
黑壓壓的呼揭兵伴着轟隆隆的吼聲到了近前,沙土飛揚,他們一路燃着狼糞火把,灰煙混在回旋的風裏吹上城牆,直迷得人睜不開眼睛。
城裏一窮二白,再無箭矢長弓可用,将士們都只有随身的刀劍槍戟而已,不少人昨日把盾牌都丢到了戰場上。林春臺帶人連夜撿回來了不少,但遠遠不夠抵禦眼前呼揭人的陣勢。
沒想到呼揭人來得這樣快,林春臺疾聲喝道:“快,去城裏問百姓借鐵具,不論大小都打借條,一律往五錢以上寫,讓他們不要出門,去!”
兩隊人應聲去了,林春臺盡量睜大眼睛向前眺望,心下在算城中守軍能撐多久。宋興聞訊而來,罵道:“蠻狗這就來了!”
林春臺道:“嚴大人安排好了?”
宋興回道:“我讓他在府衙裏待着,派了二十個人暗中保護,拓達等人也去叫了。”
林春臺轉回頭還是往前:“好,嚴大人是朝廷命官,拓達等人若是有企圖定會對他下手,孟明在哪?”
宋興搖頭:“剛才起就沒見他人,可能去找他小恩公去了,應該一會兒就來。”
宋興猜得不錯,溫啓年是去找元夕了,但只撞了個空。
元夕正和賽金躲在一條巷子裏。
他們剛出門沒多久,就看到街上的人被趕回家,官兵大聲叫道各家各戶都在家待着不要出門。兩人騎虎難下,躲閃着跑進賽金家的院子裏。
院裏沒人,賽金的娘不知去了哪裏。賽金六神無主,元夕安慰她說先在附近找找,保不齊去買東西耽擱了。兩人跑出院子裏,又被官兵趕回了賽金家,看他們兩個半大小孩,問家裏大人呢。
元夕說娘走丢了,讓賽金向官兵描述她娘的身量長相。那官兵随口道有任務在身,得空便馬上去找,走了。
元夕啐了一聲,說“我們自己去找”,拉着賽金蹑手蹑腳出了門,在轉角處看到個高大的身影一閃而過。
“這裏怎麽會有蠻子?”元夕立刻拉賽金躲到一邊,小聲問她。
“興慶城裏有不少外族人,剛剛那個人叫拓達,我認識的,我們去問問他有沒有看到我娘!”賽金興沖沖地跑出去,沒找着拓達,“那我們先去他家裏問問罷,就在前邊不遠。”
元夕任她帶路,不一會兒就到了一個大門緊閉的小院前。
“咦,拓達家從不關門,他是個鐵匠,院裏整日燒着大火,說關上門熱得受不了,今天怎麽關上了。”賽金試着推了下,無措地望向元夕,“鎖了。”
全城戒嚴,元夕猜是呼揭人又打來了,溫啓年找不見自己肯定會急,得馬上返回府衙裏,賽金的娘不見了也很緊急,但多半出不了什麽大事。他讓賽金在邊上躲好,自己爬上牆招呼那個什麽拓達開門,問一聲就走,大不了回去見過溫啓年再帶賽金出來找。
元夕一腳踩實了磚土牆縫,另一手用力向上攀着,不甚輕巧地向拓達的院子裏探出了頭。剛露出眼睛,他就吓了一跳,險些墜下來。
那個叫拓達的,正背對他,邊上還有十幾個也是蠻人穿着的,以頭搶地跪成一圈,嘴裏念念有詞講着聽不懂的話,雙手一律向前伸長,手掌朝天,指着圓圈中心一個倒置的壇子,壇子上赫然一頂血肉模糊的人頭。
元夕看得心驚肉跳,捂緊嘴不讓自己出聲,又悄悄回到地上,一言不發地拉着賽金向外跑。跑到一條無人的巷子裏才停下來,靠在牆上不斷喘氣。
“元……夕,怎麽了?為什麽……要跑?”
“我們,我們回去,我要見初一哥。乖,回去……我讓他幫忙去找你娘。”
元夕伸手摸賽金的臉,跑出了汗,她臉上的粉都化了,一張小臉花紅柳綠,很是滑稽,但兩人全都笑不出來。
賽金對元夕是全心全意信任的,點了點頭不再支聲。
兩人歇了一小會,馬不停蹄跑回府衙後院裏,正碰見等待許久的溫啓年。
“你去哪裏了?”溫啓年焦急地迎上來,看兩人只是出汗,倒沒受傷,便放緩了聲調,“呼揭人又打來了,你們待在屋裏不要出來,也不要找我,我這就要走,一時半會回不來,若局勢有變我再派人來送你們走。”說着就一手拎了一個放回房裏,臨走前又叮囑一句“千萬別出來”。
房門在眼前合上,元夕只來得及喊了一句“初一哥”,其餘話便給關在了房裏,眼前,溫啓年的身影還立着。他穿了副黑甲,披堅執銳,煞氣逼人,元夕幾乎不敢多瞧,怕被他身上無形的金屬冷光灼傷了。
說不出口的心思被風聲角聲卷向九霄雲外,院子裏花盆砸得粉碎,堅硬的砂礫劃破窗戶紙,只見窗外昏沉漫布,晝晦風旋,混雜萬人的叫喊和甲兵碰撞之聲不斷攀升。
賽金呆在了地上,元夕拿香爐頂住窗戶,抱着賽金躲到床邊,一雙眼睛卻不看她,只隔牆盯着院子裏。
呼揭人叫了半天,擺出個奇怪的陣勢,林春臺望了半晌,看到他們後方人挨着人,手臂高舉頭頂,竟運來根五人合抱的鐵柱子。
“不好!”宋興很快察覺,立刻派人下去頂門。拓達那夥人又一塊兒跑出來,還帶領了好幾十個漢人青年來幫忙。
林春臺在城樓之上一字排開了二十個大漢,一聲令下,從百姓那裏借來的鐵鍬、鋤頭手起刀落,當真砸死了幾個當先的呼揭人。再一聲令下,二十個漢子青筋漲起,血脈贲張,手臂肌理條條炸開,又是重達千鈞的一擲。
攻城的人群裏突出個鐵塔般的人影,塵土滿面看不清臉,一擡手接下一根鐵鍬,仰天大笑三聲,用呼揭話吼了句“沖”。
是朋普!
林春臺眼眶欲裂,身旁飛出一把小刀正中那人舉起的小臂,溫啓年喝道:“不要慌!朋普還有個孿生兄弟!”
底下又是震天的一聲吼,箭頭竄火,流星似的箭雨射了個滿天滿地,刺破城內撲面的沙霧而來。
同時,那大鐵柱子終于運到城下,開始撞起城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