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風餐露宿了好些日子,元夕洗得舒服極了,不管頭上濕發,讓溫啓年也在熱水裏泡一泡。
溫啓年指着窗外月亮說,明天恐怕又得起風,還是戰時,和前幾日一樣擦擦就是了。然後問元夕住得慣不慣,要不要再配兩個丫鬟給他。
元夕大搖其頭:“吃飯洗澡這些事,我自己做就好了,別人幫忙總是怪得很。我去打點水來,你先擦一擦,我再看看你的手怎樣了。”
宋興等人不知溫啓年身上有傷,這一天槍林箭雨下來溫啓年自己也幾乎忘了,進了城就沒提起過,此刻被元夕問了才覺出點痛來。
“你們的藥放在哪裏?我得去拿點來。”元夕拉起溫啓年寬大的衣袖,才看到溫啓年的傷處又滲了血,與棉布袍子粘在一起,一撕開就發出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音。
“木片綁着不大好動,我下午拿掉了。”溫啓年赧然低着頭,任他皺緊眉頭握着手臂,“不疼。”
“怎麽可能不疼?”元夕恨他一眼,“你坐着別動,我去打水,你先擦幹淨。”
熱水還沒打,正巧宋興派個下官給溫啓年送衣服,尋到了元夕房裏。溫啓年接了衣服,說一會兒再去城樓轉轉,回來自己尋間空屋子睡,不勞煩他,便讓那下官退下休息去了。
那小兵第一次親眼見到溫将軍,急赤白臉地說不出話來,看元夕拿着盆要出去,以為他是溫啓年的随身小厮,擅作主張地攔下他,打了一木桶熱水回來。
溫啓年向他道了謝,說不用伺候,讓他去睡。那下官行個軍禮,難掩激動地走了。
熱水有一整桶,元夕勸他還是泡一泡。
一身寬大的袍子解了下來,露出溫啓年印滿沙塵的脊背。他脫了鞋踏進木桶裏,下肢的酸被熱氣一沖,徹底無力地癱在了水裏,索性閉上眼随元夕給他擦臉擦手。
面上殘存的血跡被元夕拿布帕子沾了水抹去。元夕手很輕,用了巧勁兒,溫啓年被水汽蒸得臉紅透了。擦幹淨了臉,他又一遍兩遍地拿帕子吸了熱水去壓溫啓年的眉毛和額頭,一雙手軟得像沒骨頭,沿着鼻子兩旁的眼下脈絡打圈摩挲,把頭發解開,手指伸進去緩緩地按着頭皮。
直把溫啓年舒服地低吟了聲,元夕又擦他的手臂,沿着完好的右手臂一寸寸地按壓下來,手指中間的縫也洗了幹淨,受了傷的左手臂則是拿小股涼水澆上去,不敢用力碰。
兩人是一致地沒有作聲,一個閉着眼靠在木桶上,一個拿帕子吸水擠水,幹得賣力。直到擦完了頭臉和左右手,元夕沒挽起來的頭發落到木桶裏溫啓年脖根處,溫啓年突然不自在地縮起腿,從元夕手裏拿過布帕,說他洗完了去找随軍的大夫,讓元夕自己把頭發擦幹進屋休息。
元夕不明所以,囑咐兩句就進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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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屋裏,溫啓年不住地按眉頭,罵自己不像樣子,暗下決心明日就派人把元夕送回去。
一整夜悄無聲息,寒風混雜月亮的冷光暈在空中,城裏城外什麽幺蛾子也沒出。拓達帶着幾個外族人,下半夜裏自告奮勇地換下了城頭的當值。溫啓年清晨登上城樓,正看到拓達一邊和來換班的漢軍寒暄,一邊大步地走下來。
“溫大人,早啊,吃了嗎?”拓達的漢話很好,笑容不減地向他迎過來。
溫啓年也回個笑:“還沒,你呢。”
“我正要去吃,溫大人不嫌棄的話,也來我家裏吃兩口。”
溫啓年剛要回絕,轉念一想,答道:“那就叨擾了。”
天光還未大亮,除了幾隊換班的漢軍,街上杳無人影。溫啓年和拓達随意聊了幾句,七兜八轉地到了一個巷子裏,拓達指着一間敞開的門臉道:“那就是我家了。”
拓達說他家裏是打鐵的,看上去所言非虛,小院子裏赫然一個大爐子,旁邊地上擺着些零散鐵皮。
“家裏亂,沒來得及收拾,讓溫大人見笑了。”拓達頗不好意思地把他讓進偏房,屋裏走出個漢族婦人,快速地擡頭看了一眼溫啓年,然後馬上低下頭在桌上擺好了碗筷,不言不語地轉回屋內。
“那是我娘,沒見過世面,不敢和你講話。”拓達提高聲音向房裏喊了聲,“娘,這是溫大人,我帶他來家裏吃飯,你出來向他請安!”
溫啓年連忙擺手道:“我不請自來已是失禮了,應該是我向令堂請安。”
“算啦,她不敢出來,我們自己吃罷。”拓達進屋去拿了一大碗清粥和一碟小菜、幾張炊餅,都是熱的,還冒着氣,“溫大人,沒什麽招待你,等仗打贏了,我去城外打點野味再燒給你吃。”
“是我請你才對。”溫啓年低頭喝了口粥,發現白粥裏泡了鹹的肉幹,風味很獨特,不像是漢人的吃食。
溫啓年行伍出身,自是不講究什麽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拓達更加不拘小節,兩人暢談了些對當前戰局的看法。拓達眼界寬闊,講話豪爽,一餐下來,已經開始對溫啓年稱兄道弟,溫啓年告辭的時候,拓達還招呼道:“溫兄弟,有空再來吃飯,有什麽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就讓人來叫,我絕不會推辭。”
溫啓年道過謝,走出巷子就卸下了臉上的笑意。
拓達知情識趣,為人熱情,有匈人的秉性兼漢人的脾氣,本來是溫啓年最願意結交的,但他出現的時機那麽湊巧,家裏又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氛圍。溫啓年說不出所以然來,但他骨子裏有鐵馬冰河中穿過的冷靜,心裏始終另有雙眼睛似的,在漠然地打量拓達。
回到府衙,晨霧乍消,天邊火紅的朝霞縮成一線,還沒落下的月亮淡成個指甲印,掐在空中,擰出幾縷雲絲。
溫啓年剛準備去找宋興,昨夜來給他送衣服的下官遠遠向他行了個禮,把他向宋興房裏領去,說宋校尉一大早就着他來請溫大人,找了一圈都沒見到他。
溫啓年道一起早就去了城樓上,又問他:“城裏的外族人可是都參與了城防?”
“禀溫大人,城裏的外族人,以拓達為首,不僅熱心守城,還把城內呼揭殘部一個不剩都抓了起來,如今在城中頗有些威望。”
言語間,已到了宋興房外。剛敲了門,宋興急匆匆地跑出來:“孟明,快進來。”說着就把溫啓年拉進房裏。
宋興住在嚴懷愚的書房裏。屏風後的偏室炕上橫設着一張幾案,書籍茶具被宋興另擺到了桌上,案上只攤着一張泛黃的羊皮地圖,地圖上卻還鋪開了件玄色铠甲,每個甲片锃亮發光,只胸口有一大洞,用鐵板蓋上去勉強補了個齊全。
溫啓年伸手撫過,摸到腰間突起的“溫”字就停下了手,低聲道:“你把它找回來了。”
“你回來了,我才敢叫人來補,就是這玄鐵不好找,先将就着穿,回京我去求靳王爺,給你再找塊玄鐵來。”宋興又去邊上取來溫啓年的負羽,興致盎然地遞給他,“負羽我也拿回來了,當日就是因為看到……不說了,來,我幫你穿上。”
溫啓年忍不住又摸了一遍玄鐵甲,靜默片刻掏出懷中虎符,從宋興手裏換了負羽,然後單手摟住宋興,大力拍了下他的背。
宋興就勢也拍了拍他肩膀,拍完拿着虎符問他幹嘛。
“你先拿着,軍中我的死訊公布了嗎?”
“當日我帶着巡檢軍回去找你,因為戰事吃緊,就地将你……将那屍首埋了,手下四百人是親眼看到的。之後我總覺得有蹊跷,又沒你的消息,我就囑咐他們不要向外說,向朝廷回說你是受了重傷,後來去金城借了兵之後就一直在趕路了,沒再提此事。”
“那好,你就權當我還是死的,這虎符交予你,把手下人好好練練,不可再分金城兵、巡檢兵,到了你手下就全是你的兵。”
“是!”宋興下意識行禮應了,随後才反應過來,問道,“為什麽當你還是死的?”
“昨日見過我的人不多,你讓他們嘴都關嚴了,不許說溫将軍攻城的事,就說溫将軍重傷未愈,一直在養着,王爺到了之後也是一樣。”
看宋興仍有疑慮,溫啓年一擺手道:“我有我的道理,你準備好,今日呼揭人說不得還要攻城。”
窗外傳來一陣瓦片墜地的響動,剛褪全了朝霞的天突然泛起土黃,風聲大作,地上沙塵轉着圈浮向半空。
沙暴又來了。
“禀王爺,前方在鬧土霾,畜生恐怕不敢往前走,是否停下休整?”
李紀“籲”得一聲勒停了馬:“要多久?”
“禀王爺,現在正是季節,短則一炷香的功夫,長則連續好幾天,向導也吃不準。”
沉吟片刻,李紀叫來個副官,讓他傳令全軍就地紮營用飯。
緊趕慢趕,終于離興慶不過剩下幾百裏路,但城裏的消息已在兩天前就斷了。李紀憂心戰事,又擔心溫啓年去向,一路上不怎麽言語,此刻再也掩不住了焦慮之情,下馬之後不斷踱步。
“靳王爺,離興慶還有多遠?”狄耶上前來,一頭深黃色的發髒得看不出原色,深刻的眼廓滿布汗漬和塵灰。
“等土霾過去,半天可到。”李紀懶得看他,叫了個人拿來水壺,“你把臉擦擦,看得惡心。”
狄耶讪笑着往手上倒水:“王爺帶頭髒,我也不敢幹淨。”
李紀被他噎得習慣了,哼了一聲并不置氣,轉而問道:“李将軍昨日已到了呼揭人的老巢,說是端了邊境上一個小部落,此刻應該是已經到你們匈奴人的地方了。”
“當真?”狄耶胡亂地抹了兩把臉,水珠從他峻削的下颌往下滴,“這可真是捷報啊。”
“捷報?”李紀以為他是嘲諷,挑了一邊眉毛回頭看他,卻看到狄耶的神情和平常不同,冷靜淡漠極了。
李紀覺得說不出的不對。還沒上路他就知道狄耶不對勁,但別無他法,只能将狄耶牢牢看住。李紀突然開始覺得恨,恨狄耶不露馬腳,恨自己被他耍得團團轉。
“來人,把他綁起來。”李紀随意揮了揮手,立刻上來四個大漢把狄耶手腳綁住拴在李紀帳邊,狄耶一動不動,似笑非笑看着李紀。
李紀心頭火起,扭頭走進帳裏。狄耶的算盤他撥不動,但只要狄耶一天不行動,人在他手裏就還是任他擺布。
我倒要看看,你在我眼皮底下能翻出什麽水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