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沒等一會兒,興慶府新進的丫鬟賽金就得到了答複,說西廂房那位行動全憑自主,想去哪兒就帶他去,不用通報。
賽金又急匆匆地跑回去,路上被府裏原來小少爺的奶媽瞧見,大聲罵了句,她停了腳,斟酌一下,小步快走回了院裏。
她來府裏不到一月,一月裏發生了不少事。
先是西平的郡守嚴大人來作客,她躲在門後看到,高頭大馬的車來了五輛,氣派極了。再是莫夫人生了少爺,全府上下張燈結彩,流水宴擺了好幾天。因為賽金長得好,又愛笑,夫人讓她待在房裏伺候,說是小少爺看着漂亮人兒就不哭不鬧了。賽金手笨,失手打了個碗,夫人也沒責罰她,那幾天她過得快活極了。
好日子就停在了那天,所有房門緊閉,下人全被囑咐告假一天。府裏人心惶惶,說是早上一群蠻子沖進前院裏把老爺抓了。賽金沒看見,更不敢議論,縮在下人的廂房裏躲着。
城中有好些蠻人,她家旁邊就有一戶打鐵的,當家的說是個匈奴人,對人挺和氣,見她就給幾顆糖。連賽金自己,也被別人說生父是蠻人。她問過娘,娘莫名生了氣,但她心下更确定了,她爹可能真是個蠻人。蠻人就一定是壞的嗎?賽金不敢問。
沒過幾天,前院伺候的人死了好幾個,還有好多人趁亂逃了。夫人一直沒喚賽金,也沒人催促,賽金就一個人躲在房裏不出門。她的預感很準,這是要變天了。
又過了幾天,她被人趕出來,說府裏來了位大人,得小心伺候着。拾掇好了,她踏進院子裏,才知前日裏蠻人占了府衙,把莫大人一家全殺了,但蠻子已被抓了起來,現在府裏當事的,是一位宋大人。
還來不及哭兩聲,賽金就被派到府裏一位新來的大人房前候着。
做丫鬟的,一條命是為主子活的,現在有了新的主子,就得做好本分,賽金覺得自己想得十分明白,又忍不住為夫人和小少爺難過。
不論如何,賽金心下對自己說,主子的事,可不能耽誤了。
她擡起一張施了脂粉的臉,又忍不住小跑起來。
院裏,那位大人正看着花盆。賽金知道前幾日府裏大亂,沒人得空收拾院裏,況且這無垠大漠裏,根本也長不出什麽好花好草來。
腦中凜然想起了嚴大人的五輛大馬車,賽金覺得自己和這院落實在都上不得臺面,只能輕手輕腳湊過去,極其愧疚地道:“大人,勞您久等了,您看是現在去城樓上還是一會兒再去?”
賽金暗罵自己是個粗使丫頭,說不出好話,但元夕并不在意,答了句“這就去”,然後回味地說:“你們院裏這花,挺好看的。”
賽金當他話裏帶了刀子,一字一句往自己身上插,忍不住帶了哭腔:“大人,府裏前日死了好多人,這花草好久沒換過了,奴婢明日就着人全換了,求大人不要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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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怪道:“你慌什麽?我是真覺得挺好看的。你別叫我大人了,就叫我元夕吧。”
小丫鬟賽金大着膽子擡頭看去,只覺得這位元夕大人雖然臉上有些髒,眼光如水,嘴也彎着,不是生氣的模樣,就開心地謝過,領頭帶他往城樓去了。
落日向西挂着,狂沙洗過的天比起往日更顯得幽藍,一絲雲也沒。群鳥高飛,在敷衍的幾絲晚霞裏正飛成了幾條黑線似的,和遠處筆直的狼煙撞個正着。
城樓上有不少守衛,給元夕讓出了個正中的位子。他眯起眼,天際一片暈紅下似有一面高立着的旗,是呼揭大營。
“哎呀,有人來了!”賽金突然小聲叫了句。
元夕忙往地上看,果然,一人一馬,從視野盡處通紅日頭下的一片沙塵之中沖了出來,沙塵之後還是沙塵,有數十騎蠻子追趕着先頭那人。
“開門,開門啊!”元夕對左右叫道,“是你們孟……不,初一,不……是你們将軍,快開門啊!”
城頭上有個人揮手讓底下開了門,溫啓年一馬當先沖進了城,興慶的百年鐵門在他身後迅疾合上。追兵逡巡幾圈,群情激奮地吼了幾句,回去了。
元夕沒聽到,他在開門之前就跑了下去。方才的奪命狂奔之後他還沒緩過來,此刻腳痛得仿若斷肢。
府衙的丫鬟在後頭追着,追不上,叫道:“大人,元夕你等等我!你要去哪呀!”元夕顧不上她,自顧自地跑,連摔帶爬下了城樓,一路沖到城門前塵土飛揚的大道上,險些被溫啓年驅馬踩了。
他猛烈地喘氣,說不出話,溫啓年翻身下馬,問他吃了飯沒有,路上可傷着了,元夕拉住溫啓年一條手臂,還是說不出話。
賽金終于追上了,慌裏慌張向溫啓年行了個禮,站在元夕身後頭也在不住喘氣。
元夕等不及了,扶着溫啓年的手臂,千言萬語哽在喉頭,皺緊了眉不住喘氣,半個字也吐不出,半晌才一字一頓地問:“你真名,叫什麽?”
溫啓年笑了,讓聞聲來迎他的宋興把馬牽走,與元夕面對面站在肅蕭的街上,也是一字一頓答了:“不才溫啓年,小字孟明,遼沈人,此次帶軍遭襲,幸得你助,請受我一拜。”說罷收斂神色,合手俯下身就要行禮,被元夕拉住了。
兩人邊向前走,元夕邊抛出了連珠炮似的一通問,“受傷沒有”、“怎麽才回來”、“餓不餓”、“傷如何了”……
賽金看不過眼,悄悄提醒了句,這麽多問題溫大人答不上來,元夕被她說得臉熱,閉嘴了。
溫啓年似是才注意到她,問元夕:“這是宋興給你配的丫鬟?”
元夕轉過頭看了賽金一眼,笑說什麽丫鬟不丫鬟的,一個小幾歲的妹妹罷了。
溫啓年也笑着看了賽金一眼,說道确實是小,給你做個伴也挺好。
兩人說着無關緊要的話,并肩朝前走。
賽金聽得怔住了,回神後連忙小步跑着趕上前頭兩人,鼻頭已是悄悄紅了。
告別宋興,溫啓年準備去元夕房裏看看。他的小恩公一天裏沒怎麽吃東西,溫啓年和宋興等人議事,元夕也在旁邊亦步亦趨地跟着,說在房門口等着就行。
他好不容易讓元夕的小丫鬟把元夕送回房裏去,跟宋興談了好久,出門天已全黑了。想着去看一眼,他也得回去歇下了。
身上舊傷未愈,今天算是走運,沒添上新傷,只覺四肢百骸裏全鑽滿了軟蟲子,啃咬掉他全副力氣。
被抓回呼揭營裏後,溫啓年很快發現,朋普已死,但呼揭人并未大亂。他當即斷定呼揭人還有後招,說不定今日漢軍進城也是他們意料之中。
溫啓年會講匈奴話,但呼揭話是只聽得懂一點。他記得連延城外遇伏一事,一心想找出領頭的人,是以被抓之後全無反抗。但呼揭人對他不怎麽在意,胡亂地打了一頓,看他沒有反應,就随意撿了個帳篷把他扔在裏面,自己吃飯去了。
夜色四合,查不出頭緒,溫啓年割了繩子,尋了個機會跑了。呼揭人對于抓他也沒怎麽上心,竟讓他真的毫發無損跑回了城裏。
溫啓年心下生疑,問宋興城內的外族人如何。
那個叫拓達的,在一群外族人中頗有些聲望,先前就帶他們将城中的呼揭人抓了起來,綁在原先的兵器庫內。還很通情理,說自己并不謀求一官半職,只是将侵入家園的敵人趕了出去,也不要賞錢,已經回家去了。
林春臺潑了宋興滿頭冷水:“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就此回家去了是再好不過,恐怕不止如此。”
宋興急得撓頭,又不知怎麽反駁,把桌子一推,說要睡覺了。趕二人出門前應了溫啓年之言,暫時将他的身份隐而不發。
林春臺滿臉陰翳,溫啓年寬慰他道蠻子再有什麽詭計也是明日之事,今晚還是好好歇息。他随口許了,自回了房。
後院裏空空落落,只西邊廂房裏還亮着燈,元夕的小丫鬟在門口蹲着,看到溫啓年走進院裏就起來向他行了一禮。
“元夕還沒睡下?”
“回溫大人,元夕……元大人在沐浴,不讓伺候,不過應該快好了。”
想起元夕身上隐疾,溫啓年停住了腳,決定在門外等,看那小丫鬟縮着手不敢動,開話頭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回溫大人,叫賽金。”
“元夕說你是他的小妹妹,你就跟他一樣叫我初一哥罷了,不必叫大人。”溫啓年看了眼院中天色,厚重的藍黑幕上灑着明黃的星子,月亮暈着毛邊,“你多大了?”
賽金正在悄悄看他,還沒來得及答,元夕的濕頭發耷拉在眼前打開門,張望着喊:“初一哥來了嗎?”
溫啓年笑着走過去幫他撥開頭發:“是,不敢打擾你沐浴,我跟賽金談天。”
元夕一手拉起他,一手拉起賽金:“我洗好了,進房談罷。”
賽金随二人進了房,看元夕和溫啓年說得高興,不敢多留,徑自端了水去倒了。回到下人房裏,她高興地想,新主子待她是極好的,這日子,可不就有奔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