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一哥!”元夕眼前一亮,進而看到了溫啓年臉上斑斑血跡和肩頭褐紅掌印,驚道,“你受傷了!”
溫啓年搖搖頭,豎起一指示意他別出聲,手下不停,已在他身下又挖出個淺坑。
元夕緊攥着手上包裹,縮緊身子,被溫啓年瞧準時機一把從沙坑裏拖了出來。剎那間元夕原本藏身的沙丘撲簌簌矮了一半,好在身後大營忙着造飯,無人起意。
“是別人的血。”溫啓年把元夕拉到身邊,拭去了他臉上的泥印子,又拍拍他頭發,灑落一陣沙雨,喂了他一塊肉幹,“你傷着沒有?”
“沒有。”
肉幹上滿是沙子,顆顆粒粒,還硬得很,元夕用力嚼了兩下,嚼不碎,混着口水亂七八糟地咽了下去。溫啓年給他慢慢拍着胸口順氣,元夕也伸手去抹溫啓年臉上的血跡,已幹透了,擦不掉:“你打贏了嗎?”
“現在不好說,”溫啓年把他的手拉下來兩只一起握住,用波瀾無驚的眼神看他,低聲道,“你先別說話,攢好勁,等會我叫你跑,你就拼命往前跑,不論後面有什麽響動都別停下,也別等我,我自己有辦法回去。前面不遠有個騎馬的等着,你把這個給他看,讓他帶你快些走。”說罷往他手裏塞了個銅章,不大,虎形方底,黑質金刻,盡管蒙了塵,還是能掂出并非凡物。
溫啓年在側,元夕心安不少,接過銅章後順手将上面的灰土擦去,看到騎縫中央有四字燙金銘文,寫着“甲兵之符”。
他驚叫:“虎符!”
正巧被一個獨自解手的呼揭人聽見,他不通漢話,也不清楚是有人說話還是風吹響沙,提上褲子向這裏走了兩步,喊句:“撒吾?”
元夕雙眼通紅,拼命捂住嘴,溫啓年把虎符塞到他懷裏,不自覺間又觸到了他胸口軟肉,忙縮回手,在元夕耳邊輕喝:“跑!”
那呼揭人湊近了看到沙丘背後的兩個身影,立馬反應過來,哇啦哇啦地正要叫人,被溫啓年揚了一頭一臉的沙,又被他繞到身後一掌劈在頸根。元夕一無所知,只感到被猛推了一把,腦子尚糊塗着,腳下被逼得使出了勁,不敢停下、屁滾尿流地向前跑去。
來人被溫啓年一把散沙嗆得哇哇直吐,但未能如其所願立時倒地,怒發沖冠地回過了頭,正對上溫啓年磨尖了的一柄短刀。
小腹被一腳踢中,溫啓年退後半步,瞅準時機伸長了手将短刀戳中面前人的背心,迅疾轉身,手上發力旋了兩下,跳起來用另一手肘猛敲了他天靈蓋。
呼揭人應擊而倒,血流不止,粗喘間隙伸手掏出脖上哨環,屏息一吹,被溫啓年發現後立刻連環帶手踩個粉碎。
可已有十數個呼揭人循聲而來,看到地上人瞬間将溫啓年團團圍住。他平複着呼吸,悄悄調轉刀頭收進袖口,團手被綁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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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下重若千鈞,元夕沒命地跑,跑得喉頭腥甜,幹渴欲嘔。
他一邊跑,一邊想着溫啓年能否趕上來,又安慰自己,他傷着尚能自如地在千軍萬馬之中來去,又怎會折在這裏?
元夕只希望自己不會淪為溫啓年的拖累,于是他一心一意地跑。脅下生疼,鞋面被汗浸濕了,他仿佛是踩着流火、踏着刀片般地跑。
終于視野盡處出現一個人影,騎了匹焦躁不安的馬原地踱着。
元夕眼前冒了熱汽。他的汗蒸騰成霧,氲化了一片無盡的黃沙。
那人也看到了元夕,策馬過來冷聲問:“什麽人!”
元夕驟然停住腳,喉嚨口哽了枚鐵球,差點要跪下來,勉力站着掏出懷中虎符。
“标下方才不知,對大人失禮,罪該萬死。眼前勢急,請大人随我上馬,回城後再下罪則個。”那人立刻停馬,單腿一翻跪下向元夕行禮。元夕沒力氣扶他,被他請上了馬坐在前頭,駕着風往前去了。
來接他的人生怕碰他,手臂虛虛環着他牽住缰繩,動得十分費力。元夕不敢出聲,也不敢拉他的手,不能回頭,只感覺到風裹挾着沙粒刮過兩頰,眼前一色的土黃點綴着零星綠意,飛速向後閃去。
片刻後到了城樓高牆下,身後人向上打個手勢,兩丈高的銅皮鐵門緩緩開了條縫,元夕一無所知,被帶進了興慶府衙。
他憂心呼揭營中的溫啓年,但不知誰人可問,被送進了府衙三進大院中一間朝西的廂房內。茫然在桌前坐下,元夕一手緊緊攥着行囊,一手按在胸口握住懷裏虎符。
流水價的細巧丫鬟接連進來,先是問他哪裏有傷要不要叫大夫,再問他是現在沐浴還是用過膳後,還有問他吃食有何忌諱,城中物資缺乏,只有些粗茶淡飯。一連串的問題裏,元夕只抓住了粗茶淡飯一詞,忙點頭道端來就是。
一連上了十幾道牛羊肉菜和精致湯點,元夕心驚肉跳,不敢動筷,驅走了房內人,獨自坐在水曲木椅子上咽了咽口水。
房內突然闖入了一個身量高大的武将,看到元夕緊縮縮坐着嗤笑了聲,動手盛了碗羊肉蘿蔔湯推到他面前:“喝點暖暖身子。”
元夕擡頭看他一眼,那人身上纏了繃帶,佩刀被他放在了入門的架子上,雙手沾滿泥灰,臉上還有沒擦幹淨的血跡,心下忽然生出了一分親近的意思。
宋興看他不動,自己端起碗來喝了一口,咂摸嘴道:“是淡了些。”
元夕放松了拿着包裹的一只手,又盛了一碗湯,還沒喝出滋味來,又聽來人連珠炮似地說:“我叫宋興,看你臉嫩,叫你聲小兄弟總不至于是占了便宜。小兄弟,怎麽你一個人回來的,孟明呢?”
是了,孟明多半是初一哥的真名實姓了,孟明,倒也和他襯得很。元夕尋思兩下,答道:“孟大哥他叫我先回來,我們碰到了呼揭人,他和那人打了起來。”
“孟大哥?不,你們碰到了呼揭人?幾個?”宋興急了,猛地站起來,險些打翻了一桌飯菜。
元夕穩住桌子,小聲地答:“就一個,但是他叫我不要等他,說他有辦法回來。”
宋興知道溫啓年的本事,聽元夕說只碰到了一個蠻子,心下雖然不安也放寬了一分,又問元夕:“他跟你說他姓孟?”
元夕明白自己多半猜錯了,放下勺子又攥緊了破布包裹:“他說……他說叫初一,我叫他初一哥。”
初一是溫啓年的生辰,他從來不提。那一年遼東大雪埋沒了車轍,兩人都還是屯兵,都受了重傷,遠遠落在隊伍後頭。宋興傷得尤其重,差點丢了條腿,已全沒了求生的心思。溫啓年突然踢他一腳,說今天大年初一是他的生辰,回去了請宋興喝頓大酒。一頓酒至今還欠着,兩人倒因此有了過命的交情。
宋興不無感嘆地想起了這段往事,喃喃道:“對,他可不就是叫初一嘛。”
元夕聽得稀裏糊塗,又不敢多嘴去問。
寒風由門縫吹在身上,宋興想起圍困未解,城中還有一堆麻煩事等着,起身道:“小兄弟,孟明跟我說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叫我好吃好喝伺候着。這興慶城一堆爛攤子,你就先在這屋将就住着,有什麽吩咐直接叫下人便是,過兩日解了困我派人送你回家。”
自打前幾日起,元夕就隐約感覺到初一哥地位不凡,見過了虎符才知他是個将軍。他只見過蠻人的将軍,和尋常蠻人打扮一樣,只是聲勢大些、手下多些,更跋扈些,但初一哥和他見過的将軍全然不同。元夕先是氣他不告訴自己名字,平白在他手下出了醜,又氣自己畏畏縮縮,小家子氣,此時才知道早有人給他安排妥當,呼出一口意氣,覺得身上逐漸暖了起來。
“對了,孟明跟我提了,說他欠你錢,我身上沒有,營裏的錢不能動,我給你打個欠條,回頭補上。”宋興已經站起了身,突然想起來,又猛地轉過身,把元夕吓得縮回了手,“城裏沒什麽好菜,你挑點且吃了,免得挨餓。孟明那虎符,在你身上嗎?”
元夕正要再伸出手去夠筷子,被他一句話又震得停在桌上:“在,在我身上。”
宋興沖他攤開手掌,看元夕搖頭,又憑空抖了兩抖,看他還是搖頭,急了:“我說小恩公,你拿了虎符也沒法帶兵,留着幹什麽?”
“我,”元夕硬着膽子回他,“我不能給你,還得還給初一哥。”
“得,還是個驢脾氣。”宋興拗不過他,又不能動手,計上心頭,“那這欠條我可不能給你,你什麽時候把虎符給我,我什麽時候把欠條給你。”
元夕做出個不在意的模樣,兀自吃菜不理他。宋興沒趣,拿起刀便離去了。
用過飯已過了好長一會兒,元夕鬥膽趴在窗沿上打量了院子,感覺此處應該沒人樂意碰他的包袱。十分小心地把包袱放到了床頭,他準備出門去等溫啓年回來。
還沒推門,門就被外面候着的丫鬟拉開了,平頭花色的一張臉,略彎了身子仰頭問元夕有何吩咐。
元夕吓了一跳,下意識捂緊衣襟,清了清嗓子道想去城樓上。
那丫頭也不過十三四的年紀,鵝蛋水粉下一臉稚氣,兩條怪好看的眉毛皺成個八字:“回大人,奴婢……奴婢不知能不能去,請大人稍候,奴婢去問問院門口的幾位軍爺。”
說完就沒甚規矩地跑開了,把元夕自己晾在那裏。元夕自己也是頭一回被丫鬟伺候,覺得對方話裏低三下四說得十分妥帖,看不出什麽失禮不失禮的,就站在門廊下踮腳朝院裏看。
他從小到大沒見過花,原以為姹紫嫣紅一片的春景只能在書裏讀到。興慶府院裏的幾盆子雜花,灰頭土臉地并排站着,他覺得很是好看,忍不住盯着看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