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馬福是金城人,算算日子,昨日剛過了十九歲生辰。他投身行伍不過半年,興慶一役,是他第一次離家。
拔營前一日,他向春桃的娘提了親。
“我——等——你——回——來。”春桃躲在門後向他作口型,馬福看到,就向她龇牙咧嘴地笑了。
他爹是個開鎖匠,他自小練就了一對巧手和一雙好耳朵。站在旗杆下,任額上一滴重垂的汗珠砸到地上,馬福聽到了一陣似有若無的歌聲。
他覺得奇怪,向遠方看去。天幕下,目極遠處揚起一層沙霧,滾滾重重,升騰四起。缥缈的歌聲下,隐隐有地震般的響動。
馬福睜大了眼,卻緊縮了瞳孔。
“蠻……蠻子……蠻子打來了!”
帳中兩人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正靜默無言地對着,突然闖進一個千戶,來不及跪下,沖得太猛直趴在地上,抖抖索索地喊道:“報……報告校尉,呼……呼揭人攻來了!”
宋興掀開營帳往外奔了幾步,只看到狼煙四起,黃沙之上一紅旗,森森之氣遮天蔽日而來。
他憋足一口氣,一腳向火盆鐵邊踩去。燃着馬糞的深黑鐵盆應聲而起,宋興掄開佩刀将其斬個粉碎。火星迸裂,鐵盆炸墜,渾如十頂火球帶着金屬碎裂的聲音飛向四周驚恐不安的人群。
林春臺鑽出帳來,看到宋興揮開披風,一手抓住個慌不擇路的小兵,一刀指天,大喝道:“賀朝好兒郎不懼死傷,是好漢的,給我沖!”
迅風拂了衣袂,溫啓年揚鞭抽下,車後帶起揚沙。元夕眯着眼睛,手上抱緊包裹。
清晨他們上路時天色還好,日頭越高,路上漸起了黃霾,等到正午,濃雲蔽日,已是吹沙揚塵、白晝晦暗的光景。
他們還想往前,驢向天一鳴,怎麽也不肯走了。這驢一路上都聽話,元夕不舍得打罵它,怪了它兩句,它很犟地別過頭去,不理人。
“只怕是天氣不對,驢知道危險了。”溫啓年把元夕扶下車,“還有多遠?”
元夕撇撇嘴道:“不遠了,坐車再有個半天也就到了,就是這驢不肯走。初一哥,我看這霾一會兒就散了,我們就在這歇會兒吧,我先給你把藥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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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啓年靠在車轅上,任元夕給他換了藥。
這是最後一副藥。元夕給他用布條木片固定得緊,溫啓年腕子上扭傷已無礙了,就是腫着,使不上力。好在傷的是左手,不太影響活動。
換罷了藥,元夕又拿出包袱裏最後剩下的肉幹和面餅,分了一大半給溫啓年。溫啓年正凝神聽遠處的響動,站起身錯手不接,讓元夕坐下攏住他耳朵正色道:“你聽。”
透過風聲,隐隐的有金屬碰撞和哭嚎的聲音,聽不太清楚就被空中的沙塵卷個粉碎。
元夕吓得不輕,嘴裏的東西忘記了嚼:“這,這是?”
“打仗,這是在打仗。”溫啓年低頭看他,“元夕,你送我來,我是很感激的。但是前頭打得如何誰也說不準,我沒法保證護你周全。”
“留在這裏也不安全!”元夕硬咽下了嘴裏的東西,截住溫啓年的話頭,“初一哥,我跟你去!”
“好!”溫啓年想了片刻,讓他起來,用随身小刀割開了驢身繩環,一拍屁股,那驢嘶得一聲,頭也不回向來路跑走了,“牲口無知,男兒無畏,你我兄弟二人,一齊上戰場便是!”
他拿起個水囊大飲一口,水沿嘴角流到脖根,又往下浸透了他身上薄衣。他不在意地抹去下巴上的水珠,将水囊遞給元夕。
“以水代酒,敬你膽氣。我只要留得命在,定不會教人傷你。”
元夕接過來猛喝一口,水是涼的,灌到肚裏卻燙起來,像把火竄上來燒得他不住嗆咳。他臉被刮得生疼,與溫啓年一起頂風向前走。
風沙遮天蔽日,元夕每一步都走得泥足深陷。溫啓年知道路難行,停下一步可能就再也沒辦法站起來了。他彎下腰,緩緩拉着元夕向前。
約莫走了兩個時辰,兩軍對戰的陣勢終于蓋過了風煙怒號,連刀劍破開皮膚、鮮血噴灑的聲音都一清二楚地傳來。
窮春落日,狂沙撫刀,野風裹屍,湧出铠甲的淋漓鮮血被沙暴卷成鋪天蓋地的血霧,襲面而來。
元夕沒有見到一個人,但看到了一天一地的血。耳邊震天的金戈碰撞和喊叫,被風吹到瞳仁前不過半寸的地方,砂礫的棱角險些劃破眼珠。
溫啓年尋了個沙丘将他埋進去,逆風吼道:“抱住頭臉!我過會兒來找你!”
宋興手下八千人,來不及上馬就被敵人殺到了鼻子底下。且戰且退到了興慶城牆根下,他一刀斬去面前一只蠻子的手,大喝道:“開城門!”
他手下人一柱香的功夫就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無不在苦苦支撐,哭喊道:“開城門!讓我們進去!”
“碰”得一聲,城門未開,城頭上放下十張雲梯。一時間人鬼聳動,在近處的幾十個人湧向那緊密排布的十張梯子,互相踢打,被身後的呼揭人幾刀砍成爛肉。
林春臺一腳踢開面前人沖到宋興身邊:“制住他們!不要上城樓!”
宋興撿起根杆子跑到梯前,撥開伏在城牆上的幾人,正想喝令他們停止,被個壯漢拖住杆子擰斷,迎面就是刀光锃亮的一記橫劈。
一聲號角突然從虛空之中響徹雲霄,直如一把利刃劈開沙霧傳來。呼揭人忽然四處退散,趴在雲梯上的漢軍一見沒了阻擋,瘋了一樣推搡着朝上爬去。而城門之上,一字鋪開了五十把角弓,獸骨制的箭頭閃着寂寂寒光,毫無預兆地向下疾沖。箭矢交墜,把城牆根的漢軍傷得人仰馬翻。
前有弓,後有刀,懼怕極了的人們選擇以屍為被,頭頂同胞死屍向上攀,被射下來的,摔落在地就被人踩得迸出了眼珠子。
血,屍塊,宋興見得不少,但他第一次見到以屍為梯、金石相刺的情景。他站在那裏短暫地失了神,沒看見一支箭對着他的心口淩空而來,被一個竄出來撞開他的小兵生生受了。
宋興回過神來,揮刀架開空中接二連三飛來的箭矢,回頭看到地上的小兵被箭射穿了手掌,整個人被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又是一聲響亮的號角,空中的箭矢墜跌在地,外圍的呼揭人齊聲叫嚷着沖上前來。宋興把地上的小兵連人帶箭拔了出來,夾在腋下一邊退後一邊大聲問他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馬福,宋校尉,我們是不是……”
“噤聲!你閉眼歇着,醒來之後我保你傷勢痊愈。”
林春臺已脫了力,撐着刀不住喘氣,看到宋興過來,接過馬福點住穴道,讓他沉沉睡去。宋興望着城牆邊上還争先恐後往上爬的人,幾個爬上去的被城頭上候着的人一刀切下手掌,尖叫着摔成肉泥。他大怒,揮刀就要上前去,被林春臺拉住。
有人拿手沾了地上屍體的血含在嘴裏,在沙塵中站成了座塔似的,朝三人走來。
是朋普。
朋普赤手空拳,敞着胸膛,頭上的辮子裏赫然插着幾根斷指。他笑一聲,撲上來與宋興交上了手。
宋興已然力竭,一把刀刺去被他打在腕上震飛了,然後生受了一掌。抹去了嘴邊血跡,宋興站直了再迎上前,面前鐵塔般的身影忽然停住了,一柄帶着鏽跡的刀從朋普的心口冒出了尖。
那兩尺大漢不可置信地握住了胸口的刀,又被猛地抽了回去。一腳把朋普踢倒在地,溫啓年的臉從他身後露了出來。
“孟明!”林春臺一直在旁伺機偷襲朋普,看清朋普身後的人之後大喜上前。宋興唾了口血沫,一掌拍在溫啓年肩頭。
“我知道你沒死!”“你怎麽帶的兵!”
兩句話分別從甫一見面的兩人嘴裏說出來,宋興赧然低了下頭,罵句“直娘賊”,扛起刀就要往梯子那邊去。溫啓年按住他,從地上撿起城頭掉落的弓箭,弓如滿月,射下了十駕雲梯上爬的最當先的一人,然後掏出懷中虎符高聲喝道:“虎符在此,賀朝兵士聽令!攀梯者斬首滿門!殺敵一個賞五金!”他将弓拉到極致,長空破日,射下了城頭上拿着短刀躍躍欲試的一個呼揭探子,又把手上鏽刀揮去,斬斷了一架雲梯。
梯上漢軍驚叫着跌落地上,溫啓年又喊道:“斬梯者不罰!賞十金!”
一時間剩餘九架雲梯紛紛斷裂,溫啓年軟硬皆施,将賀朝殘部吓到極致,反逼出了不要命的亡命徒,呼揭人的攻勢暫時受了阻。
“這樣下去不行,蠻子不服管,朋普死了他們還要打。”溫啓年斬下面前一個呼揭兵,翻身上馬拉起宋興,“呼揭人有多少?城內怎會有蠻子?”
“一萬人!城內前日裏混進了不少呼揭探子,郡守死了,府衙已被控制住了!春臺從城裏逃出來的,你問他!”
宋興握緊刀柄□□身旁馬上敵人大腿,做緩沖飛身下了馬,一腳踢開馬上蠻子自己坐下,奮勇沖到敵人陣中去。
溫啓年又拉上林春臺,問他城內情勢,林春臺道莫謙死前堅壁清野,将府衙兵器庫燒個精光,蠻子不可能再以箭陣威吓。
“城中還有不少西域其他各國人,多數已被漢人同化,讓他們與城內呼揭人拼一拼,尚有一線生機!”
“當務之急是開城門,否則今日你我都要命喪于此!”溫啓年厲聲道,“你坐穩了!”
溫啓年俯身從地上撿起三五把短刀,策馬向城牆靠近,揚手将短刀擲去,然後飛身而起,踩着刀柄向上。
刀柄不穩,幾次險些掉落下來,他摳着牆縫躲閃開城頭上扔下的刀劍,青筋暴起奪下了城頭上一個呼揭人的弓,一腳把他踢下城樓。
城樓另一邊上湧來一幫西域人,領頭的大聲叫道:“将軍!我們來幫你!”
塵暴漸消,興慶府的城門終于轟隆隆地打開,城中人躲在街巷裏讓出空曠的大街,将漢軍納了進來。宋興割下朋普的頭往呼揭軍中遠遠一扔,帶地上的馬福最後一個進了城。
城樓之上,溫啓年面對着一支幾十人的各族聯軍。當頭的是個匈奴人,自我介紹叫拓達,說是興慶生、興慶長的,爹是城中一個匈人鐵匠。城中這些外族人與漢人一起生活了許久,早就不慣游牧,更有甚者,像拓達的爹一樣在城中謀了差事,娶了漢人姑娘,就此定居了下來。是以這次呼揭打興慶,他們雖不是漢人,也是一樣的義憤填膺。
溫啓年不置可否,向他們道了謝,讓宋興和林春臺組織剿滅城中其餘呼揭人,自己悄悄出了城,将元夕接了來。
元夕被埋的沙堆已經被吹成了座沙丘,他用一根草管伸出去呼吸。
外面一開始吵得不可開交,後來突然安靜了,接着一群人說着聽不懂的話在外面大聲叫嚷。元夕聽出了是呼揭話,先是想道溫啓年打贏了,後來又想溫啓年受着傷,不知道死了沒,最後心下暗罵自己糊塗,呼揭人就在身後紮了營,還關心溫啓年是死是活。
爬出去還是躲着,正在兩難之際,元夕陡然見了天日,一張帶血的臉出現在他面前。